苏清被成初揽着，一路走出右相府。
夜色弥漫，街道上人烟稀少，苏清已经不那么想哭了，可后劲很大，头晕和抽噎都止不住，间隔几个呼吸就打出一个小小的嗝。
苏清声音又小又弱：“成初哥、呃，公子，我的马车停在后巷了。”
成初垂眸看她一眼，少女哭的眼眶通红，像只小兔子，在看向他的时候却透着亮晶晶的神采，仿佛那双看不见的耳朵都快活的竖了起来。
成初淡淡的嗯了一声，松开揽住她的手，退开一步。
少女眼中的失落明显。
两人往后巷走，苏清步子不快，成初保持着与她半人之隔，不远不近的跟着。
苏清渐渐止住打嗝，又小声解释：“对不起啊，我不知道你在……”解释到一半停住，苏清意识到，以自己顶着现在这张脸，如果不用“来找成初”作为借口，就更没办法解释她为何大半夜的出现在右相府里。
她哭的头脑发晕，喜欢很久的人又在身边这么近，能清晰的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冷竹气息，苏清止住话头，却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
“苏大公子那副暖玉棋子，还是没能赢下来，”成初声音很低，像是在解释，又像自嘲，“大概是因为得不到，反而愈发喜欢。”
男子低低的浅笑就像夏夜里忽然吹来一阵风，裹着温凉略过苏清的脖子，激起一串小疙瘩。
苏清忽然意识到，成初哥哥去右相府下棋的事情，平陵长公主应当是知道的。
也是，堂堂长公主，若是想知道谁的行踪，对方自然是瞒无可瞒。
可她是苏清。
苏清很清楚，自己的祖父为人端正，他既厌恶长公主不顾礼教收养男宠，也看不上成初公子这种烟花之地卖笑卖艺的倌儿。
之前每次苏清想偷溜去清梧居看成初时，祖父都会板着脸训斥她。
在苏清的记忆里，成初从来没有到过右相府，祖父不可能欢迎这样的客人，而哥哥苏恒向来清正温良，也绝不会和成初这样身份的人如此熟稔。
脑子里更混乱起来。
两人走到后巷，一直等在那里的车夫看到成初陪着公主，脸上浮现出“原来如此”的表情。
苏清上了马车，坐稳后想了想，又喊了一声：“成初，你也上来。”
她其实看到过很多次长公主的车架招摇过市，成初哥哥在里面，或饮茶，或看书，或靠在软枕上闭目养神，似是完全不被长公主露骨的眼神和上下其手的动作所干扰。
成初弯身走进车厢内，淡然坐在苏清记忆里的那个位置，马车向着清梧居的方向。
车内很安静，苏清时不时的偷偷看成初，她很少和他有这么近距离的接触，她真的很欢喜。但今天发生了太多事，又让她内心复杂，混乱不安。
在苏清的目光第十几次扫过来的时候，成初有些头疼的叹了口气，直直看向她：“长公主，你又想做什么？”
目光接触，苏清像惊慌的小兔子般迅速低下头红了脸，而成初也是一怔。
那一瞬间，少女目光澄澈，有欣喜，有害羞，有探寻，完全不似往常的阴鸷。
少女低着头嗫嚅：“成初……公子，今日能见到你，我很欢喜，但是今日发生了一件让我很难过的事情，我实在是……”
成初点了下头，声音温和却透着不感兴趣：“长公主无需介怀，今日之事我自不会乱说，右相治家极严，也定不会传出去。”
马车很快停在清梧居门口，别的地方都是夜色静谧，只有清梧居里热闹非凡。
苏清没下车，只掀开帘子一角，望着成初身影渐渐消失在觥筹交错中。
他身形挺拔如翠竹，走在那样腌臜的环境里，仿佛周遭的一切都无法玷污到他分毫。
因着长公主的淫威，成初出现在清梧居大堂的时候，完全没有引起任何骚动，甚至，像是施了一个静音术法。众人都安静如鸡的坐在自己座位上，默默看着少年走向二楼。
不敢出声，也不敢动。
上一个当众勾搭成初公子的人，当天夜里就被带到长公主府里，后来消失了。
成初回到自己的房间，转身关上门，找出个火折子点灯。
床边的屏风后面绕出一个人来，苏恒神色焦急，似是已经在这里等了许久。
“她怎么说？”苏恒走到桌旁。
成初把火折子熄灭，随着苏恒的问题，又回想起少女哭过之后那双亮晶晶的眼睛。
就像是看到了全世界最最心爱的东西时，露出的欣喜又小心翼翼的眼神。
成初摇了摇头：“她没有发现。”
顿了一下，成初反而抬眼看向对面男子，莫名开口：“今夜在树下，她和你说了什么，她为什么哭？”
苏恒：“……”
这口气，竟像是“你是不是欺负她了”，要给心上人出气似的口吻，听得苏恒一阵牙酸。
苏恒坐下，手指轻轻摩挲着桌面，回忆着：“我抓住她之后，她说，她是来看望我生病的妹妹……再之后，她突然就大哭起来，一边哭还一边打我，问我怎么可以忘了她。后来我看清她的脸，大家就都过来了。”
“看望你生病的妹妹，”成初蹙眉盯着他，“还问你怎么可以忘了她——苏恒，你们之前在哪里见过？”
想到今晚少女一边哭一边捏着小拳头捶打苏恒的胸口，那双亮晶晶的眼哭得红肿像小兔子一样，成初心里莫名的不爽。
苏恒：“……”
喂，大哥，你能不能别一副我欺负了你女人还不负责的表情啊！
苏恒苦闷挠头：“见过是肯定见过，要么上朝路上，要么就是她约你同游，街上见过，但面对面说话，还是头一次。”
苏恒顿了顿，又说：“其实……如果你喜欢她……”
“我不喜欢她。”成初打断他。
“那你还一直纵容她天天找你，住在你这，带你出游，把你当成男宠那般，”苏恒不解的看他，“若你真有那想法，我还可以理解你想借她的身份做什么，但你既然没有，又何必——”
“长公主身份尊贵，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哪里是我想纵容就能纵容的。”
成初还是这一句淡淡的敷衍，自长公主找上成初，两年多来，这套说辞苏恒听了不下十几遍，知道成初不愿多说，他也不再问了。
“我先回府了，今日祖父说起的那几个从罗州来的，你自己注意着点，如果身边发现有踪迹，及时通知我。”苏恒说着站起来，看成初点头，轻叹口气，又转到屏风后，从房间后侧暗门离开。
苏清回到长公主府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莲嬷嬷就在离大门最近的一处下人房等着，听到门响，立刻疾步过来。
待看到苏清从马车上跳下来，这才又放心又埋怨的扶住她：“公主这还伤着呢，怎么又出去了。”
其实莲嬷嬷也知道，公主挂心成初公子，可那也不能不顾自己的身体啊，那成初公子也是的，既然已经跟公主在一起两年多，合该自己主动些，来府上探望，甚至住进府里也可以啊，非要那么端着，害公主来回奔波。
苏清只觉得身心疲惫，不想多说，回房后喝了莲嬷嬷准备好的汤药，便把人都赶了下去。
她在房间里躺了三天，每日除了喝汤药，让太医诊脉，连饭都没怎么吃。
原本还在希望着也许有一天能换回去，可现实却是，原本的苏清凭空消失了，明明她住了十六年的右相府，现在却完全没有她存在过的痕迹了。
这三天里，莲嬷嬷常来守着她，在床边温声劝慰，见苏清总是不自觉的流泪，总觉得是成初让公主受了什么委屈，心疼不已，劝慰的时候就经常讲些幼时开心的事情，也试过叫长公主府里养着的那些“侍郎”们过来弹弹琴舞舞剑，试图给她纾解。
她终于接受再也回不去的事实。
到了第四日，赵皇后又来看望。
依然是那副温婉纯良的模样，对她的担忧溢于言表，赵皇后握着她的手：“夙儿，我听府里宫人说，你这几日都没出屋子？可是伤处严重了？”
同样都是对她关切，如果说莲嬷嬷是真心，这位赵皇后的关心总是显得有那么几分假。
她记得，当今圣上在起兵之前只有一位夫人，生下长公主之后就一直缠绵病榻，没几年便死了，已被追封为孝良皇后，而后面的这些宫妃和皇子公主，都是登上大位之后才有的。
也就是因为这个，这位威风凛凛的长公主戚夙儿与宫里的那些弟弟妹妹们，完全是在不同环境里生长起来的。
苏清把手抽回来，回想着莲嬷嬷对这位赵皇后的态度，低声道：“是还有些疼。”
赵皇后的笑容微微顿了一下，但很快又亲热起来，像娘俩说闺房话似的小声问她：“瞧你这没精神的样子，听说刚醒来那日还跑出去寻成初了，怎么回来就蔫了？”
成初，成初……
苏清心里腹诽，我也想去找成初哥哥啊，但我这不是还没琢磨明白嘛！
她垂下头，故作不满的嘀咕：“我才不去，他又不愿意见到我。”
活脱脱的一副沉迷爱情还嘴硬不承认的小女儿姿态。
赵皇后看她这样，才放下心来，慈爱的笑她：“我们家夙儿这么漂亮，又是最尊贵的长公主，谁会不愿意见你？他敢不从，叫人捆了带回来就是。”
苏清简直不敢相信，这是这位人人称颂的贤后能说出的话。她忽然就明白，为什么莲嬷嬷那么不待见这位赵皇后了，合着这是一朵表里不一的大白莲啊！
聊了几句，她装作头又开始疼，让人送走了赵皇后。
自己在房中呆了一会儿，实在是按捺不住，叫了人进来给自己梳妆，出了门。
以前想见成初哥哥一次难如登天，现在有这么便利的身份，还纠结什么！管他那天为什么会去右相府，反正成初哥哥做什么都对！
苏清在马车上给自己打气：你要记住，成初哥哥现在是你的男人，你想怎么样都行！
呜呜，怎么才想了一下，脸就开始发烫了啊！我也没想怎么样啊！！
苏清悄悄把马车帘子掀开一条细细的缝隙，让凉风吹吹自己满脑子的废料。
行过一条主街，忽然看到苏恒骑马从旁边过来。
苏清掀开车帘，欢快的冲着他挥挥手，结果苏恒看也没看，纯纯路过。苏清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头已经伸出车窗，冲着他身影喊：“苏恒！你是不是瞎！看到我都不理！”
苏恒：“？？？”
马车随着苏清这一声喊，缓缓停了下来，同时停下来的还有苏恒和周围百姓。
百姓们都八卦的看着，苏恒硬着头皮从马上下来，冲着长公主府的车架躬了躬身：“臣苏恒，参见长公主。”
苏清也迟来的感觉到了尴尬，她本来真的只是看到苏恒条件反射撒个娇，谁知道……唉，都怪这张脸。
事已至此，下车说两句吧。
苏清抱着“来都来了”的心情，跳下马车，走到苏恒面前冲他甜甜的笑了下。
“苏恒，那个……能不能麻烦你件事啊……”少女身段窈窕，周身甜软，苏恒觉得自己可能是被鬼上身或者下了降头，居然觉得长公主很可爱，想和她亲近些。
快打住！这是什么魔鬼想法！
苏恒板着脸不着痕迹的退了半步：“长公主请说。”
“就是那日，看到你府上用膳，我闻到饭菜很香，”少女说着又凑近了些，脸红红的，像是害羞，声音也小了些，带着明显的撒娇口吻，“苏恒，我可不可以去你家吃顿饭啊？”
苏恒：“？？？”
这是什么鬼要求？难道长公主真看上我了？
苏恒满脑子都是不符合他人设的“哔——”，低头看了看少女那双充满渴望的眼神，却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臣……臣回去跟祖父说一声，为公主设宴。”
“好啊！谢谢哥、呃，谢谢苏恒哥哥！”少女笑的眸子眯了起来，弯弯的月牙形状，“那你快回去告诉祖父，我今晚就回家吃饭！”
少女开心的蹦走了，留下苏恒站在原地头大腿软，差点牵不住手里的缰绳。
他甚至听到周围的百姓在议论，本以为长公主为成初公子收了心，哪想到又看上了右相府的苏大公子，估计这苏大公子是在劫难逃了。
啊啊啊，他这是做了哪门子孽啊！
苏恒心情复杂的回了家，而苏清却是一脸欢欣雀跃的到了清梧居。
长公主这个身份还是好使的嘛，既可以光明正大的找成初哥哥，也可以理直气壮的回家吃饭！前几天把自己困在房中的饥饿感瞬间涌上来。
啊，祖父，饿饿……
苏清被清梧居的侍从带到成初的房间里，侍从告知她，成初刚刚被人叫走，应当很快就会回来。
她倒是觉得这个机会不错，正好可以趁着成初哥哥不在，偷偷看一看他的房间是什么样子。苏清在这不算太大的房间里好奇的四处转悠。
香案、古琴、屏风……房间里的摆设极少，大多实用主义，只有那张床看起来颇为华丽，床上铺着蜀锦的被面，织工精细、触之滑腻。
想必，长公主和成初哥哥在这张床上应该有过多次不可描述了吧……
还没来得及生出悲伤的情绪，房间门被人从外面大力的推开。
苏清还当是成初回来了，一脸欣喜的转过头去，却看到门外站着的是个衣着华贵的中年男人。
男人身材魁梧，剑眉星目，虽上了年纪却丝毫不显老态，反而生出一股独特的成熟魅力来，只不过此时面上却尽是怒容。
男人狠狠瞪了苏清一眼，径自走进房中，戚夙儿张了张口，从男人身后又跟进来一个娇俏的小女孩来。
女孩见了苏清，先是委委屈屈的看了她一眼，后又快步凑到她身前拉住她的衣袖：“皇姐，绿儿原本只是想拉着父皇来宫外转转的，可谁知道，父皇他正巧瞧见了你的车架……”
苏清了然。
这俩人就是长公主的那位非常偏心的父皇，以及皇后生的二公主，戚绿儿。
戚明志冷哼一声，看向苏清：“听说你前几天摔倒，就在家里闹着不出门？太医喊了一堆，还把你母后都惊动，出宫看你两次，怎么，伤还没好就出来找男人？”
苏清把房门关好，回到戚明志面前规规矩矩行了礼：“儿臣参见父皇。”
这倒是奇了。
戚明志和戚绿儿都瞪大了眼睛。
一向不通礼数的戚夙儿，居然愿意行礼？而且姿势还这么标准？
戚明志心里的气顿时就消了大半，语气也软了许多：“快起来，你头上的伤怎么样了？”
苏清一看这架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父皇压根没有偏心，他对戚夙儿是疼在心里，却嘴硬说不出口，正巧就让赵皇后母女这一对大白莲小绿茶给忽悠得离了心。
苏清看了一眼呆住的戚绿儿，起身坐到戚明志身边，给他倒了一杯茶，双手奉上。
“父皇，我的伤不重，已经没有大碍了。”
戚明志受宠若惊的接过茶杯，也不管那茶水已经凉了，喜滋滋的就喝了一口。
不过，戚明志还是很快就反应过来自己来这里的目的，面色一冷：“那小子呢，连人都不敢见？”
“父皇，皇姐肯定是看到父皇过来，担心父皇生气，就先把那小倌儿给藏起来了吧，谁知道那种人在屋子里穿不穿衣服……”戚绿儿找准机会就开始作，“皇姐，你也是的，府上都那么多了，干嘛还非要在外面……”
不是，这戚夙儿到底是这些年被灌了多少降智药，才会和赵皇后母女宛如亲生母女姐妹的？？
苏清笑着看向戚绿儿：“皇妹是怎么知道小倌在房中不穿衣服的？”
戚绿儿顿时语塞：“我……我……”
“父皇，成初有事出去一下，您想见见的话，要不我们等一等？”苏清说得自然，戚绿儿却心中暗喜的瞪大了眼睛。
“皇姐！你怎么可以让父皇等一个小倌！”
戚明志听到这话，心里也十分不痛快。他堂堂一个皇帝，想揪住女儿养的男宠大骂一顿，居然还要等那男宠忙完？
成初走到房间门口，侍从已经告知他，有一中年男人和一个少女进去了。
他抬手准备推门，正听到戚绿儿那句“小倌儿”。
手顿了顿，按他的想象，戚夙儿此时应该会直接炸毛，大声的骂回去。
可是没有。
他听到一个温温软软的声音：“父皇，成初哥哥他很好，我很喜欢他，父皇若是见了，也定会喜欢他的。”
成初推门而入。
少女闻声转过头来，欢喜盛满了那双亮晶晶的眸子，声音陡然雀跃起来：“成初哥哥，你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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