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宋嫣然落湖后身体内还有寒气未除，猝不及防，她发起高烧来。
这样一来，威武侯夫人的赏花会自然也去不成了。
她在病榻上缠绵良久，好不容易痊愈，便立刻带着我亲自赶去侯府，向侯夫人赔罪。
恰好当天侯夫人请了京中一群贵妇人听戏，见我们来了，硬是将我们留下相陪。
「嫣然，悠然，今天你们来得巧。
这吉祥班啊，我可是约了他们整整半个月。
好不容易才将他们请来。」
吉祥班是最近京中声名鹊起的一家戏班，戏子们不但生得清秀，唱功也好。
最有意思的是，他们不唱旧戏，所有戏目都由他们戏班雇的先生自己编写。
今天，他们唱的这出「薄幸郎」就是刚排好的新戏。
在场的贵妇们听得如痴如醉，不仅因为戏子们扮相俊美，唱腔高亢，而是因为这出戏唱的内容让她们感同身受。
这出戏的主角是一名豪门大妇林燕娘，她出身高贵，秀外慧中。
嫁入豪门谨守本分，立志做一名贤妻良母。
待公婆至孝，冬日暖脚夏日扇风，服侍妥当。
在子嗣传承上也出类拔萃，刚入门没多久，就生了一对龙凤胎。
刚出月子，就接手了府中内务。三更睡，五更起，把府里打理得妥妥当当。
甚至有的时候府中钱银不便，她还偷偷地从嫁妆里拿出钱来弥补。
「真是一名贤良淑德的妇人……」
在场的贵妇们啧啧称赞，一起将目光投向了侯夫人。
「这等只有戏文里才有的贤妇，恐怕只有咱们高夫人才能与之媲美。」
「岂敢，岂敢，我只不过是略读了几本女戒女德，仿照先贤行事罢了。」
侯夫人虽然连连谦逊，但被这么多人当面吹捧，还是面露得色。
我一边随着夫人们奉承着侯夫人，一边用团扇捂住半边脸，和宋嫣然相视一笑。
爹爹当年无意中救下的这位吉祥班的班主果然不同凡响。
仅凭这短短几场戏，就让这些贵妇人感同身受，将戏文里面的事儿套在了自己身上。
那接下来的好戏，她们不光要看，肯定也想亲自演上一演了。

在太医的用心医治下，宋嫣然的「疯病」渐渐好了。
圣上大喜，命瑞王即刻完婚。
宋府只剩下我们姐妹二人，圣上慈悲，特许我随宋嫣然入瑞王府。
因是赐婚，瑞王为了讨好圣上，刻意将婚礼办得极为隆重。
而众朝臣听到圣上那句「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也纷纷赶来凑趣，送了不知道多少宝物。
——甚至连还未入国库的贡品都敢拿上来。
瑞王人逢喜事精神爽，自然不会在意。
而我，爹爹生前代管着鸿胪寺，耳濡目染，我对贡品尤为敏感。
于是便悄悄隐在一边，记录下这些将来可能会要了瑞王命的东西。
酒足饭饱，宾客们尽兴而归。
瑞王喝了不少酒，满脸喜色，摇摇晃晃地往喜房走去。
我偷偷跟在他身后，直到看见一个小厮贼笑着喂给他一颗金色丹药，才欣然离开。
「昨晚小厨房可没有叫水啊……」
我看着一身王妃穿戴雍容华贵的宋嫣然，挑了挑眉。
「那还不是多亏了悠然你的那味药……」
成婚前，府中的斥候便打听到，瑞王正四处遣人寻访助兴丹丸。
千挑万选，一个苗疆巫师敬献的金丸让瑞王最是满意。
他连用三日，仍然精力充沛。
「鹿血草功效奇特，但极为伤身，不可多用。
三次已是极限，若再用，不但会侵蚀血肉，还将终身无法行房事。」
宋嫣然笑得像一只偷到油的小老鼠。
「你没看到他昨晚的样子——
暴跳如雷又不敢对我说一句重话，就怕我出去嚷一句，瑞王殿下不行啦！」
她突然敛了笑容。
「不就是因为他身下那二两肉才害死你姐姐的么？
现在，我就先废了它，来祭奠你姐姐！」
虽然她在我面前凶相毕露，但对着瑞王，她却是个体贴入微，温柔可人的好妻子。
她只说自己身体不好，难以受孕。
可为了绵延皇家子嗣，她什么苦都愿意吃。
于是，各种珍稀良药流水般送进府来，一位位名医也川流不息，纷至沓来。
在瑞王妃的不断努力下，她的身子终于好转。
成婚三个月，瑞王府大喜，王妃有孕了！
「你这个贱人，怀的是谁的孽种？！」
听到这个消息，「喜」得差点从马背上栽下来的瑞王飞马奔回府中。
一进房门，就将雪亮的宝剑搁在了宋嫣然的颈侧。

高鹤重伤，可威武侯府财力雄厚。
侯夫人虽然恨他让侯府丢尽脸面，但毕竟膝下只有一子。
再怎么恨，也全力救治。
无数珍稀药品灌下去，他的身体竟然渐渐好转。
宋嫣然气得在家中跺脚，我却并不着急。
招手唤来银霜，在她耳边说了一句，又塞给她一袋碎银。
没多久，我们便听说威武侯府急着为世子娶亲。
高鹤在众人面前出了丑，再加上宋嫣然「当众自尽」。
事发当晚，侯府便趁着天黑偷偷送来了退婚书，还赔偿了一大笔金银作为补偿。
高鹤声名狼藉，又是个不爱女色的。
就算侯府把聘礼开得再高，京中略微好些的人家，也没有一个愿意把女儿嫁过去守活寡的。
「高鹤的身子还没好透，怎么侯夫人这么急着为他娶亲？」
宋嫣然一脸好奇。
我调皮地眨了眨眼。
——与宋嫣然这个异世幽魂相处日久，我竟被她带得活泼开朗了起来。
「宋悠然，你才十五。
在我们那儿，你这年纪的小姑娘还在读初中。
我十五岁时，除了学习，就是追星，还有看漫画。
哪像你，这张脸板的，就像我们教导主任。
乖——笑一笑……」
「这有什么奇怪，我让银霜去侯府下人那嚼了嚼舌根。
既然儿子不中用，倒不如赶紧弄出个孙子来。
要不然，这侯府——可就归了庶子啦……」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历经千难万险，侯府终于迎来了世子夫人。
「小姐，你们猜，那世子夫人是谁？」
银霜笑得眼眉不见。
「是京中有名的钱娘子！」
钱娘子，京中唯一一个女屠户。
身强力壮，能单枪匹马杀死一头数百斤的肥猪。
相貌丑陋，但身材丰满，是个出了名的宜男相。
「听说，刚成亲一个月，就怀上了——」
「什么？！」
我跟宋嫣然目瞪口呆。
「这钱娘子可了不得。
她每晚都逼着重伤未愈的世子同房，就连世子吐血也……
若世子体力不逮，她还给世子灌下强力的春药……」
我的眼前立刻浮现出一个可怖的画面。
结实健硕的钱娘子每晚给病体支离的高鹤灌下春药，然后纵情驰骋——
啧啧，看来这高鹤活不了多久了。
果然，世子夫人的胎刚满三个月，高鹤就积病难返，一命呜呼了。
爱子丧命，侯夫人哭得伤心断肠，一夜白头，卧床不起。
刚做了寡妇的世子夫人却毫无哀容——她刚被太医摸出怀的是个男胎。
「不用伺候相公婆婆，我肚子里的又是侯府的长子嫡孙。
以后这侯府的万贯家财可都在我这个杀猪的手里了。
哼，那高鹤，之前还写诗讥讽我——弑杀同类。
如今，我可算是报了仇了。」
彼时，我跟宋嫣然正在商议如何整治瑞王。
听到她的这番话，宋嫣然抬头看我，眼中闪着摄人的精光。
「你说——怎么样能让瑞王娶了我？」

戏文渐渐到了高潮。
林燕娘命不好，虽然她勤勤恳恳为了夫家，但她的丈夫却是个薄情郎。
尽管她恪守妇道，已经为他纳了三四房妾室，他却仍不满足。
竟然偷偷在外面娶了个外室，对她千娇百宠，疼爱有加。
有什么好的金银首饰都往她屋里送，甚至连御赐的珍品也不放过。
外室有孕，他高兴地无可不可，还放出话来。
以后要让这还没出生，不知男女的幼子继承家业。
看到这里，贵妇们个个面红耳赤，气得连声痛骂。
京城风气奢靡，凡是权贵家，都有三妻四妾，纳了外室的也数不胜数。
「还是侯夫人命好，侯爷不近女色，家中只有一名老妾。
哪像我们家那老头子，都快六十了，前儿还纳了个十七八的小戏子……」
周围人越是奉承，侯夫人的脸色越是阴沉。
其他人不知内情，但姐姐与高鹤自小定亲，两家来往亲密，侯府的那些事瞒不过我们姐妹。
侯爷的确只有一名老妾，是他青梅竹马的表妹。
当时若不是老侯爷强压，他是执意要将这位表妹娶为正妻的。
无奈娶了侯夫人后，他纳了表妹为妾。
明面上将她的屋子挪到了侯府最偏远处，但实际上里面金碧辉煌，珠光宝气，奢靡处远超侯夫人的正房。
侯夫人生出高鹤后，侯爷与她更是「相敬如宾」。
早早便不往她的屋里去，一心与表妹厮混。
在表妹为他产下爱子后，更是将高鹤抛在了脑后。
若不是侯夫人抢先为高鹤定下了我姐姐，侯爷忌惮我爹爹威名。
这世子位早就归了庶子。
就在侯夫人看得咬牙切齿时，台上突然画风一转。
那外室虽独得宠爱，但淫奔无耻，私下竟然与表哥有了私情。
林燕娘知道后，巧施妙计，让她的相公亲自看到了这一幕。
于是，这外室被一顿毒打，死于非命。
看到这里，台下的贵妇人们纷纷拍手叫好。
侯夫人大手一挥，无数金银锭子被捧到了班主手里。
见得了这么多的赏赐，台上的戏子们更是卖力。
那饰演林燕娘夫君的小生跌足骂道：
「无知妇人，你可知家丑不可外扬。
你此番兴师动众，叫了这许多族中亲眷，家中旧好。
以后我谢府如何在京中立足！」
林燕娘却一叉腰，兰花指直戳到他眼中。
「丢人，也是丢你谢玉的人！」
她一个旋身，竟舞到台下人群中。
「我林燕娘上敬舅姑，下爱子女。
旁人得知，只会夸我一句——谢家少夫人眼中不揉沙子！」
她向贵妇人们深深拜下。
「众位夫人，你们评评理。
奴家我说的——对还是不对！」
她唱腔铿锵，连我都被她感染，冲口而出。
「对！」
其他贵妇人更是连连颔首，大声称是。
其中侯夫人的声音最是尖锐。
宋嫣然看着这亢奋的人群，喃喃自语道：
「互动沉浸式体验，果然牛——」
虽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但我知道，林燕娘府上的好戏落幕，威武侯府的好戏快要上场了。

威武侯世子死后，宋家小姐的疯病更重了。
每天，京中的百姓都会看到她在四处游荡。
有时跪在爹爹的坟前不停磕头，直到头破血流，嘴里还喃喃说着：
「爹爹你为国征战一世，就连死都是死在战场上。
女儿不孝，竟跟那样污浊之人定亲。
您的英名，生生被我给毁了。」
有时徘徊在京中最繁华处——圣上为了纪念爹爹的丰功伟绩，特意为他建了一座雕像。
她用衣袖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铜像，眼含清泪。
「爹爹，女儿名声已毁，再也嫁不了人了。
这样也好，我以后就在这儿——守您一辈子。」
雕像前人来人往，爹爹在世时保家卫国，又有侠义之心，帮了不少平民。
看到宋嫣然的惨状，京中百姓无不心中忿忿，为她和我宋家感到不平。
这一日，宋嫣然游游荡荡，竟然到了登闻鼓前。
她本是弱质女流，这几天又没怎么吃喝。
烈日照耀下，竟猝然晕倒，撞在了登闻鼓上。
咚——登闻鼓响，圣上亲聆。
金銮殿上，宋嫣然已经被太医救醒，可她只是流泪，嘴里翻来覆去说着几句话。
「女儿不孝。」
「爹爹的一世英名尽毁。」
「女儿名声已毁，愿孤独终老。」
而金殿外，簇拥着一群义愤填膺的百姓。
他们握着拳头，聚精会神地听着殿内的动静。
「众位爱卿——」
金殿上，圣上皱着眉头，看向众臣子。
「圣上，威武侯世子罪大恶极，他虽已身死，但侯府仍在。
臣认为应该剥去侯府爵位，以儆效尤。」
「准！」
「那宋家小姐如今神智不清，臣认为应派太医好好诊治。
再赐她黄金万两，让她在家中能安然度日。」
啪——圣上突然重重一拍龙椅，站了起来。
「宋元帅一生征战沙场，为国为民呕心沥血。
他的子孙后代，理应得勋爵，享荣华。
宋嫣然本可做个诰命夫人，却被奸人所害。
你们竟只想着让她在家中孑然一身，安然度日。
就算朕答应，百姓们也不会答应！」
殿外响起一阵鼓噪，百姓们握着拳头大喊：
「不答应，不答应！」
「父皇，请将宋小姐赐婚给儿臣为正妃。
儿臣敬她刚烈，愿娶她为妻。」
圣上大喜，竟亲自走下来，拍着瑞王的肩膀说道：
「皇儿，你能体察民心，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啊。
准奏，朕就为你和宋嫣然赐婚！」
瑞王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跪伏在地，口呼万岁。
宋嫣然一回府，就拉着我绘声绘色讲了半日。
趁她口渴喝水，我问道：
「若瑞王没有当众求婚——」
她满不在乎地一挥手。
「我打算装晕倒在他身上，醒来后再哭一哭我的清白。
圣上一定会赐婚的。
没想到瑞王这么急功近利——」
她的眼中突然涌出一抹凶光。
「也好。
要得越多，犯的错——才会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