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小说 女频言情 石越朱翊钧写的小说如履薄冰
石越朱翊钧写的小说如履薄冰 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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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越

    男女主角分别是石越朱翊钧的女频言情小说《石越朱翊钧写的小说如履薄冰》,由网络作家“石越”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大明朝快亡了。这事,朱翊钧自然知道,不仅知道,还知道是哪一年亡的,对他而言这并不是一个新闻。但,从张居正口中说出,意味就大不一样。这话犯忌讳吗?当然不。事实上在经历过他那位祖父嘉靖皇帝折腾后,朝野内外多的是这种声音。甚至,这就是变法派的土壤!徐阶、李春芳为什么会相继倒台?为什么如今内阁首辅、次辅都是变法派?就是因为大明朝迫切的内外部压力,已经不可忽视了——裱糊匠,已经无法顺应有识之士的潮流了。在这种背景下,变法派上奏,都是动辄大明要完。隆庆元年,内阁辅臣赵贞吉上疏进言时就说“今虽有治安之名,而无其实;无危乱之事,而有其理。”高拱上奏也不乏有“天下已值危亡之时”之词。张居正更是早有前科,在《陈六事疏》中就说“天下有积重难反之几”。大明...

章节试读


大明朝快亡了。

这事,朱翊钧自然知道,不仅知道,还知道是哪一年亡的,对他而言这并不是一个新闻。

但,从张居正口中说出,意味就大不一样。

这话犯忌讳吗?当然不。

事实上在经历过他那位祖父嘉靖皇帝折腾后,朝野内外多的是这种声音。

甚至,这就是变法派的土壤!

徐阶、李春芳为什么会相继倒台?为什么如今内阁首辅、次辅都是变法派?

就是因为大明朝迫切的内外部压力,已经不可忽视了——裱糊匠,已经无法顺应有识之士的潮流了。

在这种背景下,变法派上奏,都是动辄大明要完。

隆庆元年,内阁辅臣赵贞吉上疏进言时就说“今虽有治安之名,而无其实;无危乱之事,而有其理。”

高拱上奏也不乏有“天下已值危亡之时”之词。

张居正更是早有前科,在《陈六事疏》中就说“天下有积重难反之几”。

大明要完这种话,比海瑞直接骂天下看陛下不爽已经很久了,还是要悦耳一些的。

不过,这话说是说得,问题是,你张居正跟自己一个没掌权的十岁毛孩子说干嘛?

是能给你张居正站台,还是让你接替高拱首辅之位啊?

朱翊钧弄不明白张居正闹的哪一出,只能小心遮掩。

他适当地露出惊讶之色:“阁老何出此言!?”

张居正告罪一礼。

干净利落地从袖中掏出三卷书稿,双手捧上:“这是臣整理一夜后所写的,殿下一看便知。”

朱翊钧带着疑惑,轻轻接过:“这是?”

张居正没卖关子,躬身答道:“殿下,洪武年间至今,历年丁口、田亩、赋税,都粗粗列在卷上,请殿下阅览。”

朱翊钧将其展开,大致看了一眼。

确实是开国至今,各个时段的人口数量,田亩数量以及财政收入。

他没有细看,反而干脆合上,羞赧道:“阁老,本宫德凉幼冲,看不太懂。”

张居正顿了一下,缓了缓才开口道:“殿下且看,我朝立国之初,田亩数几何?”

朱翊钧再度翻开,循着张居正的指引,翻看了起来。

找到洪武初年,他哦了一声:“阁老,是370余百万亩。”

张居正循循善诱:“如今呢?”

朱翊钧疑惑道:“460余百万亩,阁老,有何不妥吗?”

他不知道张居正是不是试探他,只能明知故问。

张居正喟然一叹:“殿下,立国之初,山河残破,如今承平日久,二者却变动不大,殿下,这便是问题所在。”

朱翊钧奇道:“这不是多了90百万亩?阁老怎么说变动不大?”

他眼睛水灵地盯着张居正,充满了求知欲。

张居正默了片刻,出声道:“殿下,弘治年间,田亩数量是800百万亩。”

弘治年间,也就是1488年到1505年,立国百年。

朱翊钧后知后觉,向书卷上对应的时间看去,而后惊声道:“弘治至今,承平七十二年,田亩不多反少!?”

张居正点了点头。

朱翊钧追问道:“阁老,这是什么道理?难道土地都荒废了?”

他揣着明白装糊涂。

张居正摇了摇头,答道:“殿下,非是土地荒芜,是兼并!是隐匿田亩!”

他几乎咬牙切齿,重重吐出。

“百姓到了灾年,无法缴纳赋税之时,便会将土地典当给高门大户,一旦无法还上,土地便会被大户兼并,自己也要沦为佃户。”

“而大户兼并了田亩,便会隐匿田亩,从而私逃赋税。”

朱翊钧大惊失色:“兼并田亩,私逃赋税?有司为何不缉拿!?”

话是这样问的,他自己都差点没忍住笑了出来。

这事他心如明镜。

田亩兼并,他当然知道。

人生在世,有两件事无法逃避,死亡,和缴税。

但对于这些大资产实体而言,是另外两件,叫做兼并,和逃税。

地方有司缉拿?听了都得笑掉大牙。

这些事就是地方官府包庇的,历来三七分成。

别说缉拿,中枢的人敢去度田,温和点的,档案不慎遗失,激烈一些的,钦差住处走水。

光武帝能再造炎汉,能度田吗?度田之事,更难于打天下!

不然为何中枢置若罔闻?

这不是一镇一府,是全天下都在这样做!

天下事难就难在这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牵一发而动全身,谁敢管?谁管谁就是与天下百姓为敌!

至于谁是天下百姓?解释权在天下百姓手里。

张居正没有直接解释有司怎么不缉拿的问题。

反而叹了一口气,指着另一卷:“殿下,这一卷是历代人口之数。”

朱翊钧识趣地略过了方才的话题,翻开另一卷。

张居正说道:“殿下不妨看看洪武年间,户数,口数。”

朱翊钧找到地方,念道:“洪武年间,户数一千万,口数,五千八百万。”

这些他还真不知道。

倒是满清时期,那句四万万同胞的台词比较熟悉。

不过这五千多万跟四亿差的也太多了吧。

心中想着,朱翊钧没等张居正开口,又识趣地找到如今的:“隆庆六年,户数一千万,口数六千二百万。”

他愕然抬头:“丁口比之开国之初,增长这般微末!?”

他适时地展现了一下自己的智力,举一反三。

“殿下聪慧过人。”张居正夸赞一番,又补充道:“西汉元始二年,便有五千九百万之丁口。”

元始二年,也就是西汉末年,一千多年前了。

朱翊钧不耻下问:“阁老,是因为百姓沦为佃户后,大户会藏匿丁口?”

大明如今是收人头税的。

小老百姓没有逃税的能力,但大户就不一样了。

勾结地方,十成人口,报上去三成就够良心了。

张居正躬身下拜:“圣明无过殿下。”

朱翊钧连忙将他扶起,口中叹道:“我明白阁老的意思了。”

他故意装蠢问了一句,地方官府怎么不抓逃税的大户,张居正用丁口来回答了他。

因为地方大户,不仅有地!还有人!

官府敢追究吗?

好,就算你是个硬骨头,敢破家灭门,那别的隐匿田亩丁口的大户呢?

会不会兔死狐悲,有没有愣头青高呼什么官逼民反?

即便不敢做到自己出面举旗的地步,暗中相互勾连,扶持些山贼水匪流寇,出人出钱,立刻就要震动一方。

东南倭寇都是扶桑之人吗?当然不是。

其中道理便是相通的。

若是两京一十三省的士绅大户,都抵触中枢政令,天下糜烂可不是嘴上说说而已。

张居正躬身答道:“昨日殿上,湖广税事,宣大边事,皆有难言之隐,臣斗胆以此为殿下解惑。”

朱翊钧定定地看着张居正。

天下英雄何其之多?

这便是青史有名的一时人杰,对于国情世事,可谓洞若观火。

从嘉靖至今,恐怕对着这些案卷冥思苦想了无数个日日夜夜了,如今大明朝的积弊,或许再没有人比他了解得更深。

张居正不是不知道革新之难,他只是迎难而上罢了。

朱翊钧轻轻握住张居正的手,宽慰道:“辛苦张阁老相忍为国了。”

张居正身形一滞,后背下意识弓起,好一会才慢慢放松。

“殿下言重了。”

“还有赋税一卷,请殿下观之。”

朱翊钧点了点头,收回手掌,翻阅起最后一卷。

这一卷其实都没有看的必要。

在田亩丁口逐年下降的情况下,税赋是个什么情况根本不用多看。

更何况,大明朝的税制本来就先天不足。

张居正适时开口道:“殿下,去年,户部收上来的田赋,折银有1475万两。”

“七十二年前,也就是弘治年间,田赋折银却有1614万两。”

“去岁粮食收上来24百万石,甚至不如开国时的31百万石。”

“殿下,边军的军饷,已经数年没发了,百官俸禄,也欠了好几年了。”

“再收不上税款……中枢真的快山穷水尽了!”

朱翊钧静静地听他说完,对这薄薄的一卷一扫而过。

叹道:“难怪阁老说大明朝要亡了。”

没钱的中枢,与政令无法下达的地方。

虎视眈眈的倭寇鞑靼,与发不出军饷的边军。

结党营私的文官,与有人有钱有地的士绅豪族。

大明朝啊……

张居正直起身,答道:“殿下,如此下去,大明朝焉能久安?此诚天下危急存亡之秋矣!”

朱翊钧默然,他突然抬起头。

定定地看着张居正,面无表情道:“如之奈何?”

是啊,怎么办呢?

天下要亡了,如之奈何?

你张居正是内阁辅臣,自己可只是个十岁的孩子。

就算我聪明,听懂就不错了,还要我怎么办呢?

大权可不在我手中,说给我听做什么呢?有谏言怎么不去上奏给两宫听呢?

朱翊钧一直没有放松警惕。

张居正授意高仪日讲的一篇《太甲》,他还历历在目。

现在又给他说这些,究竟是什么想法呢?

张居正突然抬起头,放低了声音:“殿下,唯有一人可救大明朝!”

这话出口,朱翊钧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冷马回过神。

他猛然惊觉气氛不对。

抬起头,放眼四下看了看,周围竟然空无一人,连当值的太监都不见了踪影!

朱翊钧心中一凛,这是要摊牌了吗?

唯有一人?就是你张居正是吧!?

劝自己别再揽权,放权给他,好让他做个伊尹秉政,操持完新法再归政?

朱翊钧心中莫名起了些脾气。

你张居正是一时人杰,我难道就不是吗!

谁不是一路从白身杀到中枢的风流人物!?

你张居正不过是能给大明朝续命,而我,能救天下!

朱翊钧胸中郁气,多少有些客气不起来。

他不免语气生硬,开口道:“哦?是何人?不妨说与本宫,让本宫好生请教。”

哪怕是张居正想压他一头,他也必不会相让。

想救天下者多矣,能大政在手者,唯有一人!

这是路线之争!道统之争!

张居正宏声以对:“救大明朝者,自然唯有殿下一人!”

朱翊钧身形一滞,而后悚然一惊!

坏了!

中招了!

这家伙,在试探自己!

张居正或许是在怀疑昨日自己打压冯保,提拔张宏,是有意为之。

乃至于疑心自己又是个蛰伏待机,机心揽权的英宗,所以有心试探自己。

但自己方才的反应,完全被他坐实了。

他借由日讲《太甲》为引,又借着剖析政事,陈述天下大弊,循循善诱。

最后佯装摊牌,就是为了试探自己的情绪变化。

自己方才的反应,定然被张居正觉察到了,看他这模样,显然是对他这两日的作为有了定论。

而自己这才后知后觉!

好好好!好个老谋深算!

自己穿越不久,带着以前的行为习惯,以至于前世的领导心态没控制住,一时不慎,竟然被张居正探了些底。

这下这个机心早慧,暗藏城府的人设,怕是要被坐实了。

想到这里,朱翊钧暗自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情绪。

事情既然发生了,多想也无益。

他不露声色地把话接住:“阁老如何在私下奏对时劝进?不合礼数。”

张居正脸上看不出情绪,答道:“天下系于殿下一人之身,臣斗胆期许殿下。”

“修身养德,亲礼文儒,咨诹政事。”

“存祖宗之基业,拯天下之危亡。”

朱翊钧点了点头:“阁老今日之言,本宫记下了。”

一番奏对,到此就算是结束了。

二人再度说了些场面话,张居正便躬身告退。

朱翊钧静静看着张居正离开的身影。

面无表情。

张居正这一去,怕是立刻要提防自己了。

这一局,他与张居正几乎明牌,而高拱,则拿住首辅高位,却并不将二人放在眼中。

还有冯保在其中搅扰。

加之晋党、清流、边镇、地方,局势纷乱,自己想揽权,还真是难啊。

但……

张居正快到转角时,朱翊钧突然开口:“张阁老!”

张居正立马停住,疑惑回过头来,就要下拜。

朱翊钧伸手虚虚阻止他拜下,只是展颜一笑:“天下兴亡,阁老且看本宫作为!”

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更是无穷!

说罢,头也不回,在太监的伺候下,转身进了里间。

张居正看着朱翊钧留下的背影,眼中划过一丝惊讶。

躬身退了出去。

……

果真是好圣君。

张居正步履从容,从东偏殿走了出来,心中却不平静。

这位皇太子,果然如他所料,有参政揽权之心,昨日之事,也都是有意为之。

这才十岁啊,就有这份心智,操持权柄,城府深藏,了不得!

比起这位皇太子,他张居正十岁的时候还在……哦,好像都能写策论针砭天下了,连巡抚看了都赏识有加,那看来还是差一点。

不过,更显了不得啊,能跟他张某人相提并论,这位皇太子,怕是国朝二百年以降,仅晚于英宗的早慧之君了吧。

若是这位新君,哪怕有一半心思放在正经路数上,那真是天下之幸。

至于现在……

他看向身旁的小太监,开口道:“去告诉冯大珰,让他提防点张宏。”

话说得隐晦,冯保却必然能懂。

没错,冯保的盟友,就是他张居正!

否则,他怎么敢在文华殿这种耳目众多的地方,试探皇太子。

否则,冯保又怎么能得到高拱弹劾上奏的消息?

结交竖阉,阁臣大忌,文臣之耻。

但他不在乎!

要做大事,焉能惜身?

高拱都知道推行新政必须大权在握,不惜打压阁僚,排斥异己,他张居正还能不知道?

什么好人坏人,清流浊流,愚人之见!

他张居正不是只会空谈的清流裱糊匠,他是循吏!

能做事,挽天倾的循吏!

为此,他不惜结交竖阉,背刺金石之交,他知道,高拱救不了大明朝!

为此,他不惜窥探圣心,孩视天子,他害怕,他怕这最后的机会,又遇到一个不顾天下的圣君!

他已经不再年轻了,斑白的两鬓告诉他,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身后事,身后名?大明朝危在旦夕,他想不到这么远了。

要让大明朝在新法的祭祀中浴火重生,君上的权柄,阁僚的野望,士绅的贪婪,乃至于他自己的性命,统统都可以作为摆上台面的祭品!

大明朝,必须要在他手里起死回生!

张居正就这样背对着朱翊钧,步伐坚定地,一步步,走出了文华殿,走回了内阁。




隆庆六年,六月初六,清晨。

……

今日初六,不但是常朝的日子,也是第三次劝进的时候。

余有丁作为皇太子的日讲官,自然也有凑热闹的份,不得不起个大早。

只因今日劝进,比衙门坐班时穿着要正式些,须着梁冠,赤罗裳的制服,革带佩绶一类的零散配饰也不能落下。

一番折腾下来,若不再早起些,就赶不上巷尾一碗热汤了。

巷尾的羊肉汤馆,余有丁自从中进士,在京城安家后,就开始喝了,到现在正好十年,一直深合他的胃口。

为此,他还特意在笔谈中,为这家店写下了整整一页,留给后世遐思。

这还是他在宋代孟元老的一本《东京梦华录》里得的灵感。

彼时北宋被金人击破,辇毂繁华的宋都顷刻间烟消灰灭,而孟元老在颠沛流离时,频频回首餍足人心的京城。

余有丁眼见自嘉靖以来,天下形式急转直下,倭寇、鞑靼、兼并、财税、军备、地方,一团乱麻,几有日薄西山之相。

若是有生之年,事有不谐,与其事后回忆这京城繁华,不如现在一笔一划记录下来,也好留存当时欢愉之心境。

余有丁将三羽的梁冠抱在怀中,轻轻拨弄了一下,也不知道还要熬几年,才能换成五羽,登堂入室。

虽说五品也没什么不好的,但若是能入六部任九卿,自然是更加海阔天空。

想着,便已经走到了巷尾的羊汤馆。

现在时辰还早,天都还没蒙亮,可有人却比他更早。

余有丁迈步走进门槛的时候,申时行已经喝上了,王锡爵竟然也在身旁。

三人是同科进士,申时行是状元,王锡爵是榜眼,交情当然不浅。

其中申时行任左谕德兼翰林院侍读,也在翰林院当值,再加上本就住的不远,跟余有丁平日去坐班都是结伴而行。

倒是王锡爵,分明在南直隶(南jing)任官,怎么也在此处。

余有丁顺势坐了下来,好奇道:“元驭不在南直隶当值,怎么来京城了,是擢升了?”

元驭是王锡爵表字。

三人作为一榜三鼎甲,都是有阁臣资序的,余有丁如今的日讲官,便是一种勘磨。

就像申时行作为状元,在去年,就充任了先帝的日讲官,虽然先帝过半年驾崩了,但这不妨碍申时行已经有进六部的资序。

但王锡爵就倒霉了,因为得罪了张四维,被迁到了南直隶去了,远离中枢。

大明朝两京一南一北,却有上下高低之分,要是从南直隶迁官至京城,即便官阶不变,也算是擢升。

但王锡爵摇了摇头,否定了余有丁的猜想:“本是公干,但今日劝进,我是被礼部抓来凑人头了。”

余有丁了然。

劝进百官,一波跟着一波,各地方都得抓点人走一遍过场,也是认认新君的脸。

“丙仲啊,人家元驭这般远都到了,你看你,离得最近,出门最晚。”申时行笑道。

丙仲是余有丁的表字。

三人以王锡爵年岁最小,三十六岁,最为直率,脾气也硬。

申时行只大一岁,是同科状元,活泼的同时又心怀景秀。

余有丁四十开外,为人随和。

此时申时行见王锡爵不愿谈起升擢的事,岔开了话题。

余有丁也醒悟,接过话感慨一声:“近来诸事繁忙,实在有些贪睡。”

说罢,他叫来店家,要了碗羊汤。

申时行嘬了口汤,说道:“丙仲春秋鼎盛,还有得忙呢。”

三鼎甲的进士出身,如今积累资序,往后前途无量,自然有得忙。

余有丁知道申时行的意思,却有些无奈,申时行比自己小十岁,状元出身,又勘磨够了资序,可比他官路通畅,却反到来消遣他。

好在是好友,也不把些许消遣当回事。

他把梁冠放在一旁,感慨道:“只是最近司经局事多,还要侍读日讲,一时有些疲累罢了。”

先帝驾崩,新旧交替,司经局作为东宫名义上的属衙,难得有了些正经公务。

这时,王锡爵突然插话道:“说起日讲……丙仲既然作为日讲官,那你可知这位皇太子,是否真如坊间传闻中所说的那样?”

申时行也好奇看来。

余有丁一愣:“坊间传闻?什么坊间传闻?”

王锡爵疑惑道:“你作为侍读官,竟然不知道?我昨日刚一到京城,就听到有人在谈论皇太子了。”

他见余有丁还是一头雾水,不由出言解释道:“坊间都在传,皇太子此前顽劣不堪,尽是些在宫中玩鹰遛鸟之事。”

“一副难托大任之相,令两宫与元辅都怒其不争。”

“后来得了大行皇帝显灵托梦,一日之间便幡然醒悟。如今不但痛改前非,还奋发作为,进学修德。”

“据说皇太子在灵前读书,如有神助,宫中甚至有人见到,当时皇太子身侧帝王虚影,辅习课业。”

“而后进步果真是一日千里。”

“不但李贵妃刮目相看,就连高阁老,都在昨日赞道,皇太子这几日‘讲学孳孳,懋圣修之益;视朝穆穆,有天表之奇’,令他刮目相看。”

“现在街边小贩教训孩子,都在以此为例,说着什么‘你见过半夜三更的四书五经吗?’之类的话,弄得油灯都卖脱了。”

“我不在京城,不知这些传闻几分真假?”

余有丁听着王锡爵如数家珍,眉头越皱越紧。

一旁的申时行老神在在,喝着羊汤,并不言语。

王锡爵见余有丁不搭话,不由再度催促。

余有丁无奈,想了想还是缓缓说道:“此前也没这么夸张,至多是有些孩童情状,心思没有定性罢了,哪有玩阴逗鸟这般夸大其词。”

“至于元辅怒其不争,先帝托梦显灵,就更是无稽之谈了。”

“倒是近几日……确实有些奋发作为的意思。”

小二端了碗羊汤上来,余有丁当即闭口不言。

等到人走了之后,王锡爵追问道:“近几日如何?莫要卖关子。”

申时行眼神飘忽,却也竖起了耳朵。

余有丁喝了口汤,只觉一股暖流入胃,好不舒服。

回味了一会,他才慢慢继续说道:“近几日,皇太子确实一反常态。”

“每日去两宫问安,没有半点怠慢的地方,可以称之为纯孝。”

“学业上也有了长足的进步,句读朗诵,可谓过目不忘,甚至能举一反三,自行总结出治国修德的道理来,进步之快,当真令我惊为天人。”

“早朝我没资格列序,就不甚清楚了,不过高阁老私下称,皇太子举止有度,俨然有天家威仪,想来不是虚言。”

余有丁对于皇太子的聪慧,并没太多感触,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进士出身的,哪个不是神童?皇太子这模样,还真比不得他当年。

他惊讶的反倒是,在于这前后改变之大,令他瞠目结舌。

这等一夜开慧之事,他都忍不住怀疑是否真有所谓先帝显灵了。

申时行端着碗,一时没有动作。

见余有丁说完了,王锡爵才有些惊异道:“如你这般说来,岂不真是焕然一新?”

“也难怪坊间盛传,是先帝显灵为皇太子开慧。”

申时行沉默了片刻,终于是按捺不住。

四下看了看,见近处无人,凑近低声道:“会不会有些夸大其词了。”

“我听闻高阁老,颇得皇太子孺慕,昨天日讲后,皇太子练完字,还特意赠了一副‘顾命辅政,腹心股肱,为孤师保,肝胆相照’的字帖。”

言外之意,皇太子的名声,会不会是高仪有意吹捧起来的,好彰显自己教育得力,既为内阁站台,也为自己在内阁壮势。

申时行是听了些风声的,最近内阁动作极多,尤其是跟司礼监斗得厉害。

余有丁摇摇头,没多做解释,他知道,朝臣但凡不亲眼见到,恐怕都难相信,这位皇太子如今的风姿气度。

即便是他亲眼看着皇太子转性,都还没回过神,别说外人了。

倒是王锡爵突然开口道:“汝默是不了解高阁老。”

“高阁老是我弟王鼎爵的座师,昨日我见我弟时,他与我说起过这事。”

“他说,高阁老这些时日,已是多有致仕之意。”

“那副字帖,便是两宫与皇太子极力挽留他才写下的,几令他老泪纵横。”

申时行连忙告罪一声,若有所思。

余有丁适时插话道:“往日早朝咱们无缘列席,今日劝进,岂不是正好远远观之?”

这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

王申二人当即会意,连连称是,略过了此事。

一番谈论,不知不觉就吃完了早食。

三人一同往皇城而去。

王锡爵又提起一事:“我昨日还听闻,内阁在议新的官吏考察之法,不知是真是假?”

如今的官员绩效,是有考核的,京官每六年“京察”一次,地方官每三年一次“大计”。

但往往是上官说你好,不好也好;说你不好,好也不好。

没个具体的具体的考察标准,已经逐渐流于形式。

而这次内阁议的,就是这个具体的考察标准。

从先帝登基以后,吏治改革的声音,就逐渐甚嚣尘上。

屡屡有人上书,要求整顿吏治。

无论是内阁朝臣,还是言官,乃至地方,都纷纷奏请此事。

其中有赵贞吉的《三几九弊三势疏》,张居正的《陈六事疏》,甚至连王崇古都奏请过此事。

而此后高拱执掌吏部后,更是将此事推向了巅峰。

仅仅是去年一年,就处置了外地赴任虚报日期领空饷之事;纠劾了宗人府任命派往云、贵、两广等地的官员无能;整顿太仆寺、苑马寺、盐运司三司“奸贪苟且”之事;勒令了公差必须依照规定的期限回京,以至于法办逾期者数十人;定制升迁任期必须到任后才可计算,又借此法办虚报者数十人等。

如此大大小小数十次贪腐案由,陈年积弊,在朝野内外掀起了极大的风潮。

但这些,一直以来都是以吏部上疏,皇帝批阅的形式进行的。

同样没有一个具体的准则,“百官无事可依”。

而今的廷议,就是准备在京察与大计的基础上,施行新的成文明法以革新吏治。

具体而言,就是,如何算合格,如何不合格,如何作为可以升迁。

这,就是如今新政的重点。

申时行官阶最高,消息最为灵通,他点了点头:“内阁早就吹风了,初四廷上就在议这事,昨天也议了一整天。”

王锡爵好奇道:“怎么没个结果?是有阻力?”

余有丁插话道:“没阻力才是怪事了,以前不撞钟的和尚也有香火,现在住持让和尚撞钟,还要监察香火钱,和尚都说,要是这样,还不如还俗了。”

申时行突然冷不丁接了一句:“和尚鼓噪也就罢了,佛祖也不情不愿,阿难迦叶学着念歪经。”

王锡爵一愣,当即醒悟过来,这是说两宫也迟迟不肯表态,司礼监揣摩上意,在廷议上搅合。

他也是人精,想了想就明白两宫为何不肯表态——无他,得罪人啊。

先帝才刚驾崩,就要得罪百官,要是弄出乱子怎么办?

要是和尚们纠集起来闹大了,住持能拍拍屁股致仕,三位佛祖怎么办?未来佛才十岁呢。

想明白这一层,王锡爵反而更奇怪了。

他能看到,没理由内阁看不到才对。

王锡爵斟酌道:“内阁为何不想得周全些再报与两宫?”

新旧交替,宜静不宜动,怎么不再等等?

朝局稳定下来,推行新法也会更顺遂。

余有丁感慨道:“谁知道,咱们官阶没走到那一步,看不到那一层的局势。”

王锡爵摇了摇头,不去多想:“这样也好,这吏治早一日整顿,大明朝多一分喘息之机。”

申时行跟着点了点头,一言不发。

他心中叹了一口气,又回想着昨日座师吕调阳跟他说的话。

张阁老向元辅商议,说考成法考察百官,虽可以整顿吏治,却有伤圣德,还难免“收权于内阁”,待皇太子年齿渐长,未必会应允。

以此说服了元辅,在廷议上推行此事。

申时行并不赞同这样激烈行事,甚至觉得考成法也太过严苛,须知人心如水,非行法家严厉可以令行禁止的。

此事分明当徐徐图之,跬步而千里才能水到渠成,激烈行事如猛药,反噬之大,思之可畏。

只是……

他的座师吕调阳只是摇了摇头,说了一句,现有激烈行事者,才有他们这些后辈缓缓图之的空间。

申时行沉思至今,愈发五味杂陈。

“汝默快些,别误了劝进。”余有丁唤了他一声。

申时行应了一声,快步跟了上去。

心中却不免想到,皇太子朱翊钧这位后辈,在不在座师说的范畴中?


高仪今日要去常朝议论考成法,日讲这边,当先就告了假,由张四维暂时领班。

朱翊钧没有因为主要观众不在,就懒于表演。

还是那句话,发育不能停。

这些日讲官都是大明朝最有前途的青壮派,哪怕当添头来攻略,也得把人设演好了。

所以,朱翊钧仍然是一丝不苟地继续增强人设,与前些时日一般无二。

事实上,朱翊钧的学习进度,已经远超日讲的进度。

这几日晚膳后,他几乎手不释卷,已然是将《大学》、《尚书》的内容,都背诵了下来。

日讲启蒙的程度,对他而言,还是太过简单——他就等着开经筵憋个大的,届时给经筵官们好好洗洗脑子。

这超前学习的成果,反映在日讲中,就显得他这位新君,尤其聪慧了。

几位侍读官被他温水煮青蛙,也开始习以为常了起来。

今日他一遍就会,毫无阻滞,诸讲官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在朱翊钧有意的加快进度后,巳时刚过半,诸侍读官就讲完了今日的内容。

“殿下,今日就先到这里吧。”张四维出列道。

他们这些讲读官,在各部衙门,都有职司,日讲完后还要回去坐班。

但,朱翊钧既然有意腾出时间,自然不是让他们能早点下课的。

他缓缓开口道:“诸位先生且慢。”

几位讲读官面面相觑。

张四维迟疑道:“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朱翊钧笑道:“这是日讲,诸位是先生,我是弟子,哪有弟子吩咐先生的道理。”

“不过是今日讲学结束得早,还有些余暇,与其荒怠了,不妨向诸位先生讨教些别的事。”

张四维只觉得晦气。

他在讲读官中,资序官阶仅次于高仪,高仪一走,必然就得他领班。

若非如此,他也不用在这里陪小孩子过家家。

他背后树大根深,日讲不过是勘磨一份资序罢了,哪里有心真的讲学。

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恭敬道:“殿下有问,臣等勉力解惑。”

朱翊钧点了点头,很是随意道:“几位先生侍读日讲,已然数月。”

“还未过问几位先生出身学问,倒是本宫怠慢了。”

他的目光在张四维和马自强身上扫了一眼:“本宫记得,张学士和马学士,是同一年进士?”

两人对视了一眼。

齐声答道:“臣二人皆是嘉靖三十二年进士。”

末了,马自强又补了一句:“不过张侍郎是二甲进士,微臣是三甲同进士。”

一榜进士三甲,一甲三人,二甲八九十人,三甲二百余人,排名有先后。

同进士出身略微差半筹。

朱翊钧颔首,以示了然。

又转而看向陶大临:“我记得陶学士是翰林院编修出身,那应当是中了一甲?”

英宗以后惯例,科举进士一甲者授予翰林院编修,另外从二甲、三甲中,选择年轻而才华出众者入翰林院任庶吉士,称为“选馆”。

这二者,历来有储相之称。

陶大临恭谨回道:“微臣是嘉靖三十五年进士,一甲第二。”

朱翊钧本想叫一声陶榜眼,话到嘴边又觉得太拗口,干脆还是继续叫学士:“难怪陶学士好学问。”

说罢,又看向余有丁:“余探花我知道,嘉靖四十一年一甲进士第三。”

余有丁愣了愣,不知道自己为何莫名其妙地简在君心,只得拱手。

朱翊钧略过他,看向陈栋:“陈学士也是翰林院编修出身?”

陈栋在诸多讲官中,非常醒目,却没什么存在感。

醒目是因为,其人长得很有特点——瘦,格外地瘦,不是那种刀削斧砍的瘦,倒像是营养不太好的瘦弱。

没存在感则是因为,陈栋讲学时惜字如金,除了释义从不说多余的话,整个人内敛而深沉。

陈栋回道:“微臣,嘉靖四十四年一甲进士第三”

不等朱翊钧一一问过去,剩下的讲读官们,各自报上出身。

朱翊钧很有耐心地听着。

眼前这些人,便是大明朝的“储相”,或者说,少壮派的领衔人物。

如今他既有锦衣卫保驾护航,又得了高仪认可,是时候尝试接触这些文官中坚了。

诸多讲官逐一报上出身,朱翊钧尽数记在心中。

这才又看向昨日告假的马自强、陶大临:“马学士与陶学士昨日告了假,本宫听闻,是去礼部部议了我皇考的谥与庙?”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答道:“殿下,确有此事。”

谥号和庙号,是对一名皇帝一生作为的盖棺定论。

好,还是坏,总要有个说法。

就像在六月初一那天的劝进,笺上撰词有一句“国家之兴越二百载,贤圣有作盖六七君”。

国朝至今十二代,历时二百年,可以称为好皇帝的,大概六七人。

至于其余的皇帝?那就在尽不言中了。

为什么好皇帝是六或七呢?

就是因为大行皇帝,还没有盖棺定论,贤与不贤,尚在两可之间。

朱翊钧沉吟一下道:“既然说到此……”

“本宫跟随各位先生,修习大学、尚书,先古圣王之故事渐渐知晓。”

“若以四书五经观之,诸学士会如何评述我皇考呢。”

从你们儒家经典的角度出发,会怎么评价先帝呢?

二人听了这话,只觉头皮发麻,这种大事,经过部议和廷议,那就是全体文臣的意思,怎么议论都不怕。

但现在皇太子私下问到个人头上,能怎么答?

谁敢梗着脖子说你爹荒怠政事,沉迷女色,壮阳药吃多了死在女人肚皮上?

除了说好话还能说什么?

陶大临悄然后退一步。

马自强只能顾左右而言它,说道:“殿下,昨日只是在整理大行皇帝的功过行迹,还未议论妥当。”

朱翊钧摆摆手道:“不是正经议谥,只是从做学问的角度,简单评述一番。”

“本宫继位后,也好择善而从,择不善而内省。”

马自强立在当场,额头逐渐冒汗。

朱翊钧很有耐性地看着他。

马自强斟酌好半晌,才开口道:“大行皇帝,自然是圣德之君。”

几位讲官无论作何想法,都纷纷点头。

朱翊钧追问:“圣德在何处?”

他并不是要插手先帝的谥号,他只是想趁着这番问答,熟悉文官的生态。

更准确的说,他想从对先帝的评价中知道,在这些内阁预备列青壮派的眼中,究竟什么才是好皇帝。

内阁几人,包括六部,虽然掌握大权,却总归年事已高,反映不了这些青壮士人的思潮。

毕竟,演戏,还是要先问问观众们喜欢什么人设的。

马自强含糊道:“大行皇帝,端凝厚重,不诛杀而自威,沉潜静密,乃是仁君。”

朱翊钧身形一顿,过了一会才点头。

这马自强,说先帝是个敦厚之人,脾气好很安静,不靠杀人来伸张权威。

当然,这也是在暗讽世宗皇帝,靠着杖杀朝臣,展示威严。

拉踩好啊,拉踩至少说明是真心话,看来这马自强很不满专权擅杀的皇帝,那大概是喜欢孝宗皇帝那一款了。

朱翊钧又眼神示意陶大临。

陶大临眼见躲不过去,心里叹了口气,开口道:“大行皇帝,不可察而自智,令虽未出,化行若驰;口虽未言,声疾如震,是作为之君。”

朱翊钧仰起头,强忍住没笑出声来。

这是说先帝智慧难测,即便尚未发出指令,下面人行动已经迅速展开,话语不需要出口,影响力却如同雷霆。

直白来说,就是有点笨,不管事,下面自行其是。

这些文人说话是有水平的,至少在阴阳怪气上,登峰造极。

这样看来陶大临多少有些看不上先帝,认为先帝没有履行好皇帝的职责,那看来是希望新君励精图治?

朱翊钧只当没听出来。

又看向张四维:“张学士,你说呢?”

张四维没什么遮掩,直言不讳:“大行皇帝,尤能优崇辅弼,信任老成,群力毕收,众思咸集,守祖宗之法,无纷更约束之烦,实有古圣王之风,乃是圣君。”

优崇辅弼,信任老成就是托政辅臣的意思,守祖宗法,就浅显易懂了。

这便是晋党眼中的好皇帝?难怪张四维舅舅取名“崇古”。

朱翊钧面上懵懂,心中却叹气,果然,坏人的夸赞,反而让人有些不爽利。

古圣王之风?呵,三皇五帝圣事,骗了多少无涯过客,如今还想骗到他头上来吗?

他正要继续问。

只听余有丁已经主动接过话头:“殿下,臣以为,大行皇帝罢世宗一应不虞事,平反冤狱。”

“一扫兵备颓态,俺答封贡,平息边事。”

“又随世而变,不因循守旧,放开海禁。”

“正士习、纠官邪、整顿吏治、清查皇室勋戚田庄。”

“如此行止,当称一声革故鼎新之君!”

朱翊钧诧异地看了余有丁一眼,不意料余探花竟然是新政一派。

死人是用来替活人说话的。

大行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不重要,大家需要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才重要。

张四维说先帝垂拱而治,遵祖法,守成例,一副崇古做派。

余有丁立刻张目,说先帝革故鼎新,有变法之心。

这就是新旧之争。

朱翊钧自然不会揭破这一层,他只是装作若有所思。

倒是马自强,适时提醒了一句:“注意体统,不要妄议世宗皇帝。”

哪怕是为尊者讳,也不该在新君面前这样说,好歹是爷孙,不要太明显。

朱翊钧很大度地摆了摆手:“都说了是学问探讨,无妨的。”

“无论如何,广开言路,本宫还是能做到的,不必害怕因言获罪。”

从这几人的话中,还是很能读出倾向的。

无论是革新变法,还是守祖宗法,至少要做到对文官好,大家才认可。

世宗杖杀朝臣,被黑成什么样了。

所以,无论朱翊钧掌权后,会不会压制文官,现在都得放出风去,露出点广开言路,宅心仁厚的特质才是。

几位讲读官,连忙齐齐拜下:“圣明无过殿下。”

除此之外……

朱翊钧做出一副突发奇想的模样:“近来我听闻内阁在议论考成法之事?”

几名讲读官不明就里。

张四维领班却躲不过去,只能接过话头:“殿下,确有此事。”

朱翊钧哦了一下,笑道:“大行皇帝论述功过,岂不像考成核定?”

庙号与谥号的议论,大体是带着功过分说的。

功过论完了,再看给个恶谥还是美谥。

如此说来,确实颇有几分相似,只不过是一生一次。

但诸位讲读官哪里敢回这话。

考成?文官给皇帝考成?真有这想法也不敢认下啊。

马自强连忙道:“殿下,礼记有云,夫礼,始于冠,本于昏,重于丧祭,礼之大体也。”

“谥号与庙号,乃是丧祭之属,非是考成,而是大礼根本。”

无怪乎这些讲官这么紧张。

谥礼起于周,却在秦时一度被废除,只因秦始皇认为谥号有“子议父、臣议君”的嫌疑,一直到西汉才又恢复了谥议。

到了明朝,虽然多有掩过饰非之情,却始终是文臣钳制君上的利器——很少有人不在乎身后名。

如今皇太子将议谥与考成法类比,不明白是什么想法,着实将人吓得不轻。

要是谥法被他们今天一议给议没了,他马自强怕是要挨天下文官口诛笔伐。

朱翊钧看着马自强的反应心中一哂。

他并没有动谥法的打算,他仍是在借题发挥,或者说,他说这么多,就是为了引到考成法上。

现在有内阁在前冲锋,自己也不能扯后腿不是。

斗归斗,不能慢怠国事。

朱翊钧开口道:“马学士所言,本宫省得了。”

“只是见诸位先生评述我皇考得失,突然有些感慨,本宫日后还要诸位肱股之臣好好监督才是。”

“若是行差踏错,得了恶谥,不止是本宫的憾事,也是诸位先生的失职。”

“若能学得我皇考一半功绩,日后得个美谥,才好去冥朝拜见我皇考。”

众讲官心思各异,纷纷下拜:“臣等惶恐。”

朱翊钧见火候差不多了,便开口道:“众卿,所谓知行合一,诸位先生既然认同本宫这话,那也须得落到实处才是。”

“不如这样,我的日讲课业,就让诸位先生与两宫对我考成罢!”

“诸位以为然否?”

朱翊钧以自己学习进度好,做出一副想表现自我的做派。

但实则,他这是公然给考成法站台。

我堂堂后天就要登基的皇帝,屈身折节受人考成,那些不愿被考成的官员,还有何话说?

怎么?比皇帝还金贵?

此事一传出去,无论是内阁,还是后宫的试点推行,阻力都会小很多。

很多事情,上面带头吃苦,推行起来的效率,不可同日而语。

至于会不会不合格?只能说,他两世为人,考试还从未不合格过。

几位讲读官面面相觑。

朱翊钧也不急,他笑道:“几位先生,本宫不是说笑。”

“论语云,吾日三省吾身。本宫既然众望所归,岂能懈怠?这也是为了鞭策自己。”

“诸卿不妨等高阁老回来,与他商议一番,届时一同上个奏疏。”

“两位娘亲那边,本宫自会前去说道。”

几人仍然犹疑不定。

陈栋忽然出列:“臣领旨!”

朱翊钧一愣,难得见到此人主动接话。

回过神来,不由微微一笑,抓住陈栋的手轻轻摇了摇:“那就劳烦诸位爱卿了。”

“好了,今日先到这里吧,几位先生回衙坐班吧。”

说罢,他便转身进了暖阁。

直到完全不见他的身影,陈栋也不跟人打招呼,径自出了殿。

其余几人这才三五结伴心事重重也跟了出去。

余有丁再度回看了一眼皇太子离去的方向,心中感慨万千——比起先帝,这才是圣君之相啊。


乾清宫,偏殿。

朱翊钧领着吕调阳进来的时候,就看到殿内几人。

除了李太后与朱希忠之外,还有李太后的生父,李伟。

后者,当然是朱希忠进宫时,“顺路”邀请一同进宫了。

见到皇帝进来,除了李太后外,纷纷起身行礼。

即便是国丈,也得乖乖称一声皇帝陛下。

朱翊钧放慢步伐,等人行完礼,这才大步上前,将二人胳膊扶住。

他责备道:“国丈、国公,都是朕的仁爱长辈,私下何必行此大礼。”

李伟不敢受扶,连忙避过,又是一通客气话。

他出身低,半辈子都在山西,四十了才进的京城,口音极重。

朱翊钧勉强才能听懂他在说什么。

干脆一直微笑颔首。

又看向朱希忠,好奇道:“成国公怎么有暇入宫了,身体可好些了?”

成国公身子还硬朗的时候,文华殿廷议,便是作为纠仪官。

后来一场重病,不能履职,便不怎么进宫了。

今日被他指使进宫,面上总得问一句。

朱希忠一身老年病,说话显得很是缓慢:“本是府上的命妇进宫陪太后叙话。”

“但或是陛下登极、太后加位的缘故,让臣这两日身子都好了些,便一同进宫向陛下与太后谢恩。”

朱翊钧连连点头。

难怪先帝说这位成国公生性机敏。

光说话这让人的舒坦劲,就没得说。

李太后看着自家儿子领着礼部尚书来了,心知多半有事。

她叹了口气,朝李伟说道:“阿父,今日先回去吧,过两日得了闲暇再说。”

李伟便要行礼告退。

朱翊钧连忙抢白道:“朕登基后,还未受过国丈耳提面命,今日适逢其会,正好尽亲亲之谊。”

“国丈不妨先去外殿品尝贡茶。”

“朕与母后说上两句,便来为国丈煮茶。”

他让成国公把人一并带进宫,自然是有事的。

怎么能轻易给人放走。

李伟心中意动,连忙看向李太后。

身份高低还是根据地位说话的,虽然身为父亲,但他以女贵,就得对自己女儿言听计从。

见到李太后颔首同意,他才连忙谢恩:“陛下仁德孝悌,臣这就去外殿候着。”

说罢,毕恭毕敬跟着太监往前殿去了。

李伟走后,朱翊钧才不露声色悄声问道:“娘亲,国丈似乎闷闷不乐?”

李太后没好气道:“每次见我,都只知道讨封赏,被我训斥了一番。”

现在有外人,她也不好多说,点到为止。

无奈地摇了摇头后,才看向自家儿子跟领来的吕调阳:“皇帝与吕尚书怎么辍了廷议,联袂寻我来了。”

现在时间还早,按理来说,刚廷议不久。

朱翊钧没直接回答,先示意太监给吕调阳赐座。

而后才叹了口气,道:“娘亲!祸事了!”

吕调阳仔细观察着皇帝一路上的行为举止,现在听了这话,更是无奈地撇撇嘴。

李太后却不知,她些微露出惊容:“出了何事?”

朱翊钧忙道:“娘亲可知左顺门大案?”

“今日竟有左顺门第二的架势。”

“方才廷议上,有数十名言官弹劾冯大伴,我忧心国朝动荡,心中万分惴惴。”

李太后听了这话,自然坐不住。

左顺门案他自然听说过。

二百余名朝臣伏阙哭门,世宗皇帝为了弹压,只能出动锦衣卫,仗杀十余人。

她儿子这才登基,难道就要遇到这一遭!?

朱翊钧继续说道:“至于言官们各种因由祖制,朕也不甚清楚,便干脆请来了礼部尚书,与娘亲分说。”

说罢,他示意一下吕调阳。

与高拱党羽不同,吕调阳在李太后这里,印象分是正的。

再加上冯保经常在他们母子面前,说其人的好话,所以吕调阳在李太后心中,多少算个可以信任的人。

这也是他把吕调阳带过来的缘故。

在李太后面前,吕调阳劝一句,比起高拱弹劾一百本都有用。

吕调阳被点到,自然得表态:“陛下与太后,但有所问,臣知无不言。”

李太后朝吕调阳看了过去。

急切道:“吕尚书,究竟出了何事?”

朱翊钧也附和道:“吕卿,跟太后好好说道。”

又与李太后请示:“娘亲,路上吕卿已经与我说过了,我先去陪国丈。”

李太后了点了点头。

朱翊钧便起身,往前殿去了。

路过时,又朝朱希忠使了个眼色,让他好好助攻。

皇帝走后,吕调阳心中叹了口气。

朝李太后行了一礼,才缓缓开口,一副不偏不倚地样子,将廷上事端,成法因由解释了起来。

……

李伟心情有些急切地在前殿等候。

一口一口茶水下肚,虽是贡茶,却犹如牛嚼牡丹。

他只盼着待会与皇帝奏对,关于他封爵的事,能有个准信。

自家女儿现在得了势,动不动就呵斥他,实在不好沟通。

想必,这十岁的外孙,能够好说话一些吧。

正想着,一道声音从由远及近。

“如何都这么不懂礼数,竟然无人为国丈斟茶?”

李伟抬头一看,便看到小皇帝一脸不悦地走了进来。

看到自己,才转怒为喜,

旋即二话不说,便拿起茶具,要为礼奉自己饮茶。

李伟心中舒坦,面上却还是得推辞一番,伸手去接茶具:“不敢不敢!臣自己来就好。”

朱翊钧强行给他茶杯拿过来,添了一杯,又示意左右退下。

他端起茶杯,递给李伟:“国丈习惯事事亲力亲为,是清苦惯了吧?”

“想朕登临大宝,却差点忘了回报母族,实在是朕的不是。”

两人再度一番客气拉扯。

朱翊钧关切道:“国丈方才,是在问我娘亲封爵的事吧?”

乾清宫现在都是他的人,只要没挥退左右,就瞒不过他。

李伟连忙从座椅上抬起屁股:“陛下,臣并非讨要爵位……”

朱翊钧伸手给他按回了座椅:“国丈,你我骨肉亲缘,不必这般见外。”

“什么讨要这么难听,朕登临大宝,恩荫母族,本就是应有之义。”

这态度,李伟总算感受到了什么叫如沐春风。

他鼓起胆子道:“那陛下,此事现在是什么说法?”

封爵是没跑了。

但封的爵不同,食禄高地也不一样,他就是为这事,探李太后的口风呢。

朱翊钧给自己斟了杯茶,悠哉道:“食禄八百……”

李伟听到这个数字,脸上当即泛起失望之色。

八百石,也忒磕碜了,正常国丈怎么都是一千石。

朱翊钧继续说道:“……是礼部议的,娘亲否了,说怎么也要一千石!”

李伟这才稍稍开霁脸色。

世宗皇帝的国丈玉田伯,乃至于前几天去世的德平伯,都是一千石。

却听皇帝又摇了摇头:“朕没同意。”

李伟愕然。

只听朱翊钧继续道:“一千石岂能彰显朕的亲亲之谊?”

“国丈,等确定我皇考陵址,便让你与朱希孝,主持昭陵修建,完工后,再益禄二百石!”

李伟当即转惊为喜,起身拜倒。

这次,朱翊钧没再拦他。

……

偏殿中。

吕调阳还在为李太后解惑。

祖宗成法的来历。

隐患利弊的故事。

解释剖析得很深刻,不负礼部尚书的位份。

李太后同样听得很认真。

初时还不时看向朱希忠,估计是在考虑效仿世宗。

但之后越听越是沉默。

不时开口垂询朱希忠,想做个确认,得到的回答也只让眉头皱的更紧。

突然,李太后打断吕调阳,疑惑道:“吕尚书,成国公不也是三公之身兼任锦衣卫指挥使?”

“如何就符合成例了?”

吕调阳有心解释,又事涉勋贵,不好明言。

倒是朱希忠坦然道:“太后,我朝的三公三孤,只有名,没有实。”

“若是要等同的话,大概是让臣领着锦衣卫,入内阁办事。”

吕调阳忍不住多看了这位国公两眼。

这话直白至极,倒是能让李太后能明白个中危害,不过……可不符合为官之道,也不太像朱希忠的作风。

李太后听罢,沉默了半晌,过了良久才道:“所以,我应该从了言官们的请,削去冯大伴的东厂提督?”

话音刚落,朱希忠便立刻接话:“微臣也可为太后,将这数十名言官悉数逮拿下狱!”

“锦衣卫,随时听从太后调遣!”

吕调阳心头一跳!

这朱希忠怎么回事!

他连忙劝道:“万万不可!”

李太后无语地看了一眼吕调阳,不会以为她蠢到这个份上吧。

朱希忠拐着弯谏言,她还是听得出来的。

只是……

李太后心中还是不服气的,甚至于不安。

皇帝刚刚登基,只有孤儿寡母,朝臣不思辅佐就罢了,还抱团弹劾她依仗的内臣。

让他如何作想?

更别说,不止是高拱和他的党羽,就连冯保日常夸赞的吕调阳,也没为他说话。

甚至勋贵都没有拉一把。

这才是孤臣啊!

现在要让她削了冯保的职位,岂不是自断一臂?

她看吕调阳这副模样,更是突然起了试探之心:“万万不可?”

“那吕尚书是认为,我应该削去冯保的职了?”

“不知吕尚书可有合适的人选,接东厂之任?”

吕调阳心中涩然,这话,多半是有些疑心了。

这一趟,吃的亏可太多了。

他正要接话。

余光中,突然看到朱希忠缓缓起身:“太后,微臣倒是有人可荐。”

……

外殿。

朱翊钧已然是与李伟聊得火热。

他面带微笑,静静听着李伟细数李太后当初调皮的事情。

李伟颇有些眉飞色舞:“嘉靖二十九年,为了躲避庚戌之变,我才带着太后入京”

朱翊钧适时插话:“那娘亲又是怎么进的裕王府呢?”

这就是为了引出话题了。

李伟大大咧咧灌了口茶,抹嘴说道:“哈,我当初来京城避祸,自然是有打算的!”

“陛下有所不知,当时选择来京城,便是因为有人照拂。”

“我那族侄李进,当时在宫里当差,任御马监随堂太监。”

“当初太后进裕王府,便是走了他的路子。”

御马监是内廷十二监之一,虽然相去司礼监十万八千里,却也掌管着卫营,有着相应的地位。

裕王当初有望帝位,自然不是谁都能进的。

作为御马监随堂太监,李进恰好有这个份量。

朱翊钧面露惊容:“娘亲从未与我说过这位恩人,甚至也不曾提拔过名唤李进的。”

他明知故问。

李伟无奈道:“此前陛下还未登基,太后也是怕横生波折。”

“外戚名声,哪能随便提拔,言官最爱弹劾这个了。”

“要是恶了先帝,才是得不偿失。”

别看李太后此前母仪后宫,但实际上丝毫不敢僭越。

陈太后一家隆庆元年就封爵了,自己这亲国丈,也只能眼巴巴看着。

这就是长线求稳,就等着新帝登基呢。

当然,现在时机终于成熟,他才敢跑进宫问李太后讨要爵位。

朱翊钧怫然不悦:“这也是国丈的不是,为何不早与朕说。”

“这位族叔现在还在御马监?”

李伟虽然被责怪了一句,却像吃了升仙丹一般舒坦——这才显得亲近。

更是有问必答:“是,还在御马监秉笔呢。”

御马监也一样,掌印为首,几个秉笔是副手,地位不算低。

朱翊钧摇了摇头:“朕岂能忘恩负义?趁着这次恩荫,朕也要封赏这位族叔!”

李伟笑逐颜开,族叔都这般厚待,更显皇帝的亲亲之谊。

他作为国丈,好日子还在后头。

李伟随口问道:“陛下是要封那厮做御马监掌印?”

毕竟是太监,又不能封爵。

而御马监秉笔仅次于掌印。

皇帝要是提拔李进,也只能从秉笔,提拔成掌印了。

不过……掌印现在不是冯保吗?

朱翊钧一愣:“御马监掌印?”

“东厂提督啊!”

……

“你是说,让李进掌东厂?”李太后意外地看向朱希忠。

朱希忠点了点头。

李太后仔细品咂,也咂摸出味来了,不由多看了两眼朱希忠。

要不怎么说勋贵永远是忠诚的狗。

外朝不顾他的颜面,弹劾她身前的大太监,要是她就这么屈服,里子面子都没了——皇帝还小,也不好与他说这些。

现在朱希忠这个提议,倒是完美解决了这个问题。

哪怕退让些许,里子是半点不亏啊!

东厂从亲信手里,到了族人手里,岂不是左手倒右手?

想到这里,心底的排斥也消散了。

她缓缓点头,却突然止住,看向吕调阳:“吕尚书,这符合祖制吗?”

吕调阳愣了愣,顺着这这话思索了起来。

其实东厂最好也不应该在外戚手上。

但这亲戚关系说不上近,而且毕竟不是什么朝官,陈洪作为陈太后的家奴,也是任过司礼监掌印的。

要是他拿这个说事,届时太后问一句,怎么陈洪可以,李进不行?他就更两难了。

想到这里,吕调阳只得肯定道:“并不违制。”

李太后这才满意点点头。

……

李太后与李伟一同离去了。

临走前二人心情似乎都比较好,有种解决一大困扰的感觉。

尤其是李伟,只恨没有早点进宫。

皇帝不仅给他许了一千二百石的食禄,又承诺往后还有富贵,暗示自己遣人去东南考察,等明年便可以组建商会,参与海运。

当真是好外孙。

朱翊钧亲自将吕调阳送到了殿外,抓住他的手,热忱道:“元辅的事,还要难为吕卿。”

吕调阳逃也似得离开。

朱翊钧看着他的背影轻笑了一声。

这才回头看向朱希忠,真情实意道:“国公果才是宗社之臣。”


码字写到一半突然有些话想说,干脆提前感言吧。

一、关于作者。

开门见山,不是什么大神马甲,这是我第二本书,第一本玄幻脑残跟风文。

写了四十万字,虽然成绩不错,但因为身体问题,无奈切了,回过头的时候,追读已经掉完了,于是无限期停更了。

之后便构思了这本历史文。

作者看网文很早了,第一本书忘了那一年看的了,名字叫天辰,被开后宫收女惊讶坏了。

之后好像是斗破苍穹,那时候的我看的浑身颤抖,第一次感受到网文的魅力。

后面基本上每一本爆火的小说我都看过,历史文更是某段时间的最爱,从新宋、宰执天下、临高等等。

以至于大学的时候一度动了写小说的念头。

可惜,那时候忙着考插班生,后面又在刷绩点,终究没能动笔。

也就到了这两年,工作年限上来了,有了变动后,清闲了很多,平时除了开开会没什么别的事。

作者又是一个表达欲比较强的人,恰好我对象说起脑残文,我不屑一顾。

她说那你写一本,我当天晚上就写了一个开头内投起点。

有些意气用事,却也开了扇门。

上本书断更的时候,我还在住院,就想着下本书写点自己喜欢的,哪怕没什么噱头也没关系。

然后就写了这本书。

很开心有这么多读者喜欢。

二、关于成绩和感谢。

这本书能有现在这个成绩,我是万万没想到的。

毕竟内投几次都没过,说是没噱头。

看过我第一个单章就知道,那时候试水加入库,两个推荐涨一百个收藏,四轮推荐,每一轮吸量都只有平均线一半。

好在后面来了智能推,开始给我精准推送喜欢这一类文的读者,数据慢慢就好起来了。

第四轮推荐的时候,编辑说有机会强推,我就一直没上架。

然后就是等到这一周,终于是上了三江。

这得感谢新书期所有追读的朋友。

幼苗也追读,真是苦了你们了(笑)。

三、关于剧情。

首先说一下人设,还是有很多人不认可,或者说质疑。

这里要说明的是,历史人物的人设,我自己设定了就没有讨论的余地,不可能中途更改。

如果不喜欢,不勉强强行看下去。

然后,关于高拱真的这么猛吗?张居正真的就这么无私吗?之类的话题。

我有一个很重要的创作理念:

从传播学的角度来说,意志力强大的角色,会得到人们发自内心的认同。

哪怕外在表现是固执。

所以可以看到,高拱比历史上厉害,张居正也比历史上更像完人,男主也总是十岁还在那儿装逼。

都是基于这一点创作的。

关键角色,要有自己的理念、思想、动机,以及最关键的,不可动摇的意志。

至于这些人历史上是不是真这样?我不在乎,因为我是写小说的,我的第一位是把故事写得精彩。

以及,我希望他们是这中人物,而不是纳头便拜的提线木偶。

接下来要出场的人也是,海瑞、徐阶、李贽等等。

无论好坏,哪怕是徐阶,也会有支撑自己行为的理由。

这或许不是历史人物本身,但,至少是我心里的历史人物。

这一卷是男主参政的过程,下一卷大致是托政内阁,男主负责日拱一卒的改革。

过程会比较慢,动作会比较小,所以时间跨度也会相应拉长。

毕竟海瑞上一次奏疏,就顶得上这一卷的时间了。

四、关于更新

说实话,我有些后悔没有分章节。

虽然是每天一章,但四千字是一章,六千字也是一章。

而别人都是两千字一章,一天两章。

同期新书没上架,基本全都是两千字一章,大家追书多的应该清楚。

所以,这一点我是很委屈的。

我也可以每章拆成2000字,然后这几天的章节,都可以拆成三章,说我爆更了。

可惜,没有回头路,最开始为了剧情完整,就会每一章写完一个剧情点,再发出来。

不论是四千,还是六千。

不过吸取教训,下本书应该2000一章了。

至于上架之后。

这本书我写得很慢,我上本脑残文,上架后一天更新一万多字一点压力没有。

这本一章我要改三次,写完一次,给懂历史的看,给不懂历史的看,自己发之前再改。

而且白天还需要工作。

虽然办公室一般不会进来人,但这个环境,相对来说是不太方便创作的。

码字的时间也相对较少。

至于上架后更新多少。

前期肯定会多一点,毕竟有点存稿。

但是后期真不好说,要么三千字两章,要么就五六千字的大章。

毕竟是赚钱的事,我也想码字机器,像老鹰一样一天两万字,可惜,做不到,摊手。

如果我要逼字数,我也可以像上本脑残文一样,一天一万四,但不可避免的,质量就下降了。

我很明白我这本书凭什么能上三江,得到大家的喜欢。

质量为王。

我不会为了赶字数降低质量,那是自杀。

无论怎么骂我慢,也没办法事,人力有时尽,要尊重客观规律。

恳求大家口下留情。

五、关于群

最近又有新来的小伙伴问读者群的事。

这里再次说一声抱歉,因为不可抗力,作者要建群很麻烦,所以只能暂时搁置了。

六、最后

这一层问答,作者待会开大会摸个鱼,尽量回复大家。


六月十九。

高拱身着素服,从家里推门走了出来。

今日皇帝宣治门祀卜,也是大行皇帝入葬的礼仪一环,自然需着素服。

高拱刚迈出家门,一抬头,就看到张居正站在道旁候着他。

一时没反应过来。

张居正已然走了上来:“元辅。”

高拱皱眉看着他:“这是作甚?”

张居正做出一个请的动作,示意边走边说。

“有些事想跟元辅打个商量。”

二人联袂往皇城而去。

高拱警惕看着张居正:“有什么事不妨到内阁商讨。”

张居正这几日也没少给他添麻烦。

又是拖着礼部,半天没定下给两宫上尊号的仪注。

又是要启用徐阶,想让这位前首辅掣肘于他。

可以说,在政敌面前,些许交情,已经不再能占据主导地位了。

但张居正却没接这话,反而自顾自说道:“此前两宫下旨,要贬黜都给事中宋之韩、御史张守约等人。”

“本说是贬到苦寒之地去,但如今我有些新的说法。”

宋之韩是高拱的弟子,张守约是高拱的门徒,二人此前冲锋陷阵,被枪打出头鸟。

如今高拱虽然得势,却也不好朝令夕改。

说到这事,高拱也不免升起一丝惊讶与好奇。

他面无表情问道:“说说。”

他倒要看看张居正又要跟他搞些什么。

张居正点了点头:“道州那地方有些太过了,我的意思是,贬到松江府如何?”

高拱一愣,松江府?那更是百官避之不及的地方。

为何?那是徐阶的地盘!

惹不惹得起且不说。

光是良田数十万亩都在人家手上,你去任主官,怎么收税?

刑狱难断,税赋难收,自然出不了成绩,所以但凡有些追求的,都不想去任官。

但高拱却立马悟出张居正话里有话。

他探寻道:“你是想……再启徐阶投献案?”

徐阶投献案,说白了,就是要把徐阶那几十万亩田地翻出来,再好好审一审来历。

当初海瑞去就是为这事,可惜最后不了了之。

高拱跟徐阶积怨颇深,如今把门人弟子都扔过去,除了找麻烦,也没有第二个理由了。

张居正光明正大承认道:“要度田,就得从我那老师开始,否则,难服天下人。”

说归这样说。

但这话还真不是他的意思,毕竟是自家老师,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把人往死里逼——毕竟当初海瑞去,徐阶好歹已经象征性地还了六万亩的。

要拿徐阶开刀,是那位圣君的意思。

皇帝只说贪腐都往上头集中,不办徐阶,下面岂能服气?

上头包庇中间,中间包庇下面,届时都负隅顽抗,才是有害新政。

要论起道理,张居正也不是不能狡辩一番,问题是皇帝拿出支持度田的态度,他总不能一点面子都不给。

而且又被生生跟高拱是否有篡逆之心挂钩上了。

他便干脆应了这事,只是在时间做了争取。

说是。

若是在万历元年之前,幡然醒悟,一切还有的谈。

若是在万历元年之后,不收敛,不悔改,那就法不容情了。

如此二人才达成共识,准备先把这事该落的子落下去。

高拱听罢,沉吟片刻。

他对这事也没有意见,甚至于有些惊喜。

他没少花心思对付徐阶,隆庆五年,就借孙克弘之狱,牵连过徐阶。

但,张居正却往往对他这老师手下留情。

如今他竟然主动提起此事,莫不是准备藉此向他示好?

高拱有些拿不准,不由试探道:“你这好学生,怎么突然对自家老师不敬起来了?”

张居正等的就是这一问。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高拱,提醒道:“咱们理念不合,再怎么斗,也是为了朝局。”

“若是连朝局都不顾了,那我岂不是一心争权,有篡逆之心?”

这话点到为止就够了。

等到高拱面临抉择的时候,总会意识到的。

他也只能帮到这里。

若是高拱连大局也不顾,被皇帝以篡逆之心看待,他就无法了。

说罢这句,张居正便快他一步,告辞离去。

只剩下高拱在原地有些疑惑沉思。

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张居正这闹得哪一出。

只能归结于,见他得势,想示好于他。

……

今日廷议之前,百官要去宣治门集合。

当然,不是给将军检阅的,而是大行皇帝祀卜,以及皇帝赦赏。

宣治门在紫禁城南,位于午门与皇极殿之间,是朝臣的必经之地。

由于仁宗曾在此听政,也就有了新帝登基在此视事的成例。

此时天方蒙亮,皇帝还没来。

文武皆着素服,麻布盖头,分列两班,已然开始等候。

僧道祭酒围在一起念念自语。

高拱位居班首,扫视了一圈,却皱起了眉头。

今日似乎,不太一样……

成国公朱希忠,竟然站在了纠仪官的位置!

此人不是身体每况愈下,不能胜任了么?

这是眼见自己要死了,想在最后走动一番?

还有顾寰那老匹夫怎么也来了,高拱定定看着顾寰。

这老匹夫此前为皇帝争夺京营,跟兵部闹得不可开交,好不容易被赶回了家,要颐养天年,今日怎么也露了头?

当初赵贞吉将此人赶走,放出话来,说“寰惟知退让自守,以保勋名,以避嫌忌耳“。

如今他高拱得势,顾寰反而敢不知进退起来了。

安敢这般小觑他?

正当他恼怒的时候,一阵哀乐响起。

高拱收回心神,抬起头,只见皇帝身着縗服,被一堆内臣女官,以及中书舍人围在中央,缓缓走近。

令他疑惑的是,冯保那厮,竟然没有随侍左右。

虽然司礼监暂时被他压制,但他不信,冯保会放弃挣扎。

再不济,也不会放弃列席听政的权力。

高拱眉毛打起架来。

几层疑虑叠在一起,让他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随着皇帝走近,百官没有行跪拜礼,而是逐一行奉慰礼。

朱翊钧受过礼,说了两句场面话,勉励群臣。

又正色问过祭酒:“诸位,建我皇考陵寝于大峪山,可乎?”

那祭酒下拜:“此地上感苍天,下应地脉,可兴国矣。”

朱翊钧点了点头:“善!”

他又转头看向翁汝达:“那便从内阁之议,于甲戌动工,命工部右侍郎翁汝达提督陵工。”

翁汝达连忙领命。

高拱静静看着这一幕,内容上都没什么不对,这些都是内阁报上去的,如今皇帝点头宣布,也是正理。

但不知为何,他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甚。

他死死盯着皇帝,思索着今日感觉到的违和之处在什么地方。

只见皇帝又唤了一声吕调阳:“吕卿。”

吕调阳凛然应是:“臣在。”

朱翊钧吩咐道:“我母子三人有意,着礼部集议皇考尊谥,有诏。”

一声有诏,便见张宏越众而出,展开圣旨,准备宣召。

这些都是早定的流程,百官都静静听着,只有高拱心不在焉,眉头皱得越发地紧。

朝官们却不觉有何不妥,只偶尔看看逐渐升起的太阳,受着慢慢炎热的体感,只盼早日结束这道流程。

张宏手捧圣旨,展开唱道:“朕惟,自古圣帝明王,建骏烈于当时,则必享鸿名于后世。肆嗣统之君,皆为之裒集舆论,腾播景辉,考率彝章,荐称徽号,所以显亲而崇孝也。”

……

“尔礼部,其集文武群臣定议尊谥,择日,恭上册宝,以扬我皇考之休于罔极。钦哉!故谕。”

一道旨意念完,吕调阳正要上前领旨。

高拱突然出列,走了上前去。

口中道:“臣遵旨!内阁定会同礼部,尽快议定大行皇帝尊谥。”

张宏不知所措,回头看向皇帝。

朱翊钧温和点了点头。

高拱这才接到圣旨。

他观察着众人的反应,却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妥。

这一番试探,所有人的神态动作,都与往常一般无二,似乎只是他自己疑心了。

高拱略微放下心来。

只见李进又上前一步,念起另一道圣旨:“自隆庆六年六月初十日昧爽以前,官吏军民人等所犯,除死罪恶极情真及充军系边方失机、喇唬凶徒……俱不赦外;若窃盗逃军三犯、匿名文书未及害人、谋杀人伤而不死……悉免处死,发边卫永远充军。”

……

“户部召买并各处采买金珠宝石、祖母碌、猫睛等项,及隆庆五年钦降式样烧造江西瓷器,诏书到日,除已买采烧造者照数起解,其未完者悉行停止。”

这是天下大赦。

该减刑的减刑,该减税的减税。

内阁会同六部共议的,高拱听罢,并未有什么出入,稍微安心了一些,便上前领旨。

祀卜与大赦之后,便是恩赏。

此时太阳已经升空,百官披麻戴孝,难免已经有些燥热。

高拱也止不住抹了一把额头的汗。

只见张宏又拿出一道圣旨。

唱喊道:“兹有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李伟,以外戚晋爵,封武清伯,追赠三代,食禄千石,赐乘肩舆。”

……

“……册封先皇第六女,为延庆公主,追册生母王贵人为贵妃。”

……

“恩荫太子太保顾寰从子,顾承光,锦衣卫指挥佥事。”

高拱眼皮一跳!

不对!

到这里,固然合乎礼数——无非是给皇亲国戚、勋贵们该册封的册封,该恩荫的恩荫。

但是,顾寰这老匹夫的名字,怎么也掺杂在里面?

他怎么不记得吏部报上去有这厮的从子?

高拱抬头看向顾寰,他突然有了明悟!

他说怎么感觉今日不对!

原来是勋贵这些野狗,又出来找吃食!

就在他刚刚想明白,还未来得及动作的时候,张宏再度喊出封赏。

“升少保、少傅、兵部尚书,杨博,为东阁大学士,加封少师,即日起入阁办事!”

“升右都御史兼兵部尚书加遣宣大军务总督,王崇古,为兵部尚书,加太子太保!”

高拱听到这里,勃然变色!

再顾不得思虑,必须要打断这场不对劲的封赏!

他猛然出列,喝止了张宏:“奸宦!安敢矫诏!”

首辅勃然作色,还喊出矫诏这种话,百官纷纷悚然一惊。

又是出了何事?

人群中的陶大临悄然矮了矮身子,露出一副摇摇欲坠的暑热状。

余有丁看了一眼申时行,只得到一个点头,当即放下心来。

更多的则是讲视线放在高拱与张宏身上来回游移。

张宏被喝止,只是转头看了一眼,并无多余表示,似乎喊的不是他。

倒是张居正,出面挡住了高拱:“元辅,注意体统,不要胡乱抓咬。”

他一出面,高拱立马反应过来。

果然又是张居正与他为难!

这次又是什么?

用皇帝中旨来拉拢勋贵和摇摆的朝臣?

好个张居正。

出门才说要朝局为重,现在竟然撕破脸皮到这个地步!

真是拿他当猴耍!

高拱冷哼一声:“我吏部、内阁,从未奏请过这两道奏疏!”

“此贼宦当众矫诏,罪不容诛!”

他牢牢抓住矫诏这一点,决口不提中旨,是为了方便各个击破。

同时也将事情闹开,好传到陈洪耳中,让两宫出面,为认定此为矫诏,留个扣子。

但,事情自然不会如他所期望的那般。

张宏终于出声解释道:“元辅这可是冤枉咱家了,咱家奉的是陛下圣旨、两宫懿旨,何来矫诏一说?”

“至于元辅奏没奏请过,就不是咱家的事了。”

高拱悚然一惊!

皇帝跟两宫懿旨!?

怎么可能!

他下意识就要呵斥:“奸宦……”

刚一出口,他突然意识到什么。

脖颈有些僵硬地挪向张居正,又看了看皇帝。

看到二人表情的一刻,他的心猛地就沉到了谷底。

昨夜陈洪才到他府上,跟他传达了陈太后的意思,不可能今天毫无征兆就变卦。

只能是……

他不可思议的目光,扫过张居正、扫过皇帝、乃至于跨过层层殿阁,看向不在当场的李氏、冯保等人。

这些人,竟敢威逼当朝太后!?

怎么敢的!?

他正在惊骇之中,张宏突然出声催促,看向杨博:“杨尚书,该接旨了。”

高拱也下意识回头看向杨博。

看到那位彳亍犹疑的兵部尚书,他陡然发现,自己已然站在悬崖边上了!

不行,不能让杨博来选,这个老东西就是墙头草,眼里根本没有大局。

他眼神示意左给事中涂梦桂,让他将这旨封驳。

并再度打断了张宏,想夺回主动权:“即便如此,不经内阁票拟,便是中旨,乱命也!”

左给事中涂梦桂得了暗示,立刻出列,就要动作。

俨然要配合着在程序上作文章,将这两道诏书挡回去,搅黄今日的封赏。

但,涂梦桂正要开口之际。

突然,成国公朱希忠踏步出列。

手中的礼杖往地上猛地杵了三下!

兀地一声,似低喝更似咆哮:“首辅高拱!安敢君前失仪!”

朱希忠宛如一头病虎,突然作色,周遭金吾卫不约而同将礼杖往地上一杵!

砰!

砰!

这突如其来的声威所有朝臣都吓了一跳!

多少年了!好久没听到纠仪官当众呵斥朝官了!更何况是当朝首辅!

所有人都下意识向朱希忠看去。

只见这位往日如同一只病猫的勋贵,此刻霍然睁开了双眼,正死死盯着他,一双眼睛透露出经历过沙场的凛然气势。

高拱也被惊得不行,却毫不示弱,陡然咆哮道:“住嘴!此地哪有你说话的份!”

他自然不怕,但涂梦桂左右看了一眼死死盯着他的金吾卫,已经上前要将他请走的锦衣卫。

思量片刻,缩了缩脖子,还是乖乖被请离。

“好了。”

就在正激烈之时,皇帝玉音突然插入场中,化解了所有紧张气氛。

朱翊钧温和地安抚道:“如今暑伏渐深,正当早些赦赏完,早诸位臣工躲个清凉才是。”

他笑着眯起眼睛,看向杨博:“杨卿,事出匆忙,这确是中旨。”

“杨卿也可不接,总归是我母子三人的疏忽。”

杨博此时已经是满头大汗。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叫上下一日百战。

这才登基多久!

他杨博就像鸭子一样,被几方赶着跑!

高拱、张居正他能理解,今日皇帝又是怎么回事?

俨然一副得了两宫支持,又放出了勋贵这条狗的样子。

这就罢了,你去对付高拱啊,找他杨博做什么?

还进内阁?他马上就要致仕的人了!

正在脑海中天人交战,突然感觉身后被人捅了一下。

杨博回头,看到张四维挤眉弄眼。

这才反应过来,合着是给这小子占坑呢!

杨博悄悄抬起头,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

皇帝一脸笑眯眯,似乎不在乎他怎么选。

高拱面色铁青,透露着一股失去掌控的不安。

张居正微微颔首,示意着他该如何抉择。

他福至心灵,突然意识到,皇帝跟张居正已经达成了共识!

皇帝、次辅、两宫、勋贵……这哪里是寻他帮助,分明只是给他一个机会!

想到这里,杨博终于作出反应:“天恩浩荡,臣愧领!”

这话说完,他长出一口气,不敢去看高拱眼神,埋着头做起了鸵鸟。

这一声接旨,仿佛破去了高拱的金身一般。

朝官纷纷明悟。

尤其是事不关己的,更是悄然站远高拱的门生故旧。

张宏送出旨意后,又展开一道:“升礼部尚书,吕调阳,为太子太傅,领文华殿大学士,奉诏之日起,入内阁办事!”

“升吏部左侍郎,张四维,为礼部尚书,总裁世宗实录!”

二人毫不犹豫,领旨谢恩。

高拱冷眼看着张四维。

他此刻哪里还不明白。

中旨归中旨,但毕竟是封赏,除了铁杆,谁能拒绝?

更何况,如此更显出了他高拱的弱势,恐怕铁杆看了这一幕,也不再是铁杆了。

“……工部尚书朱衡,加太子太保!”

高拱突然忍不住笑了。

高明啊。

连朱衡都有份。

当所有人的接了封赏之后,若是再有人说中旨不合规制,那就真是与所有人为敌了。

这手段还真是阴损。

又是好一阵封赏,从各位翰林、侍郎,到大理寺卿、国子监祭酒等小九卿,泰半都有封赏。

“左都御史葛守礼,加太子太师!”

这道封赏一出,众皆惊呼。

现在明眼人都能看得出,这一局针对的就是高拱。

要么罢官,要么直接动武。

可葛守礼此人,分明是高拱的左膀右臂,如今竟然也得了封赏!?

这一下,连高拱的朋党也惊疑不定起来。

高拱没去看神色焦急的葛守礼。

当他发现陈太后已经被这些人解决的时候,他便几乎不抱有期望了。

方才让给事中封驳,已经是下意识的挣扎。

等看到金吾卫和锦衣卫虎视眈眈的时候,等看到皇帝的中旨被纷纷接下的时候。

他就明白,大势已去。

高拱叹了一口气。

让摆摆手,让葛守礼不必再纠缠。

而后便闭上眼睛等候宣判。

“改文渊阁大学士,高仪,为建极殿大学士,加太子太师!”

“改建极殿大学士,张居正,为皇极殿大学士,加左柱国!”

高拱闭着眼睛静静听着。

建极殿大学士是次辅,皇极殿大学士是首辅。

高拱就在皇极殿大学士的位置上,如今却再封一个。

用脚指头也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

这点情面都不留,看来是要罢他的职了。

不,不对。

若是要罢他的话,不需要将葛守礼当牌坊一样竖起来,安抚他的故旧。

如此求稳,恐怕……是要杀他高拱啊!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

这就是皇权。

不经限制,他堂堂首辅之尊,面对一张薄纸,竟然还无还手之力,这就是你张居正想要的?

如今没了陈太后站台,一夜之间,他便有了性命之虞,当真是可悲可叹。

便在这时,张宏展开最后一道诏书。

高拱也突然睁眼,昂首挺胸,等待着宣判!

他高拱,何惜一死!

便在这时,他恰好迎上皇帝的眼睛。

张宏正一板一眼唱道:“兹有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皇极殿大学士,高拱……”

还未念完。

只见皇帝长身而起。

一把夺过了诏书。

丝毫不顾礼仪,将诏书捏在手中,走进高拱。

他一字一顿道:“元辅,且听着!”

高拱冷笑一声,矜傲道:“我听着呢!”

朱翊钧点了点头亲口念道:“拱锐志匡时,宏才赞理,慷慨有为,公忠任事,佐世宗而有乂安,护先皇之于微末,辅少帝见足赤心。”

“值国家多事之时,先为社稷万年之计,乃通海运,乃饬边防,乃定滇南,乃平岭表,制降西虏,坐令稽颡以称藩;威挞东夷,屡致投戈而授首。”

听到这里,高拱矜傲的神情一滞。

这……这是闹的哪一出?

百官也怔愣不已。

似乎,与想象中的展开不太一样。

葛守礼眼中也燃起了希望。

只听皇帝继续念道:“利同魏绛杜猾夏之深忧,策比仲淹握御戎之胜算。”

“朕怀古念今,同谋两宫……”

高拱的神情已经从矜傲变成了倔强。

死死盯着朱翊钧的眼睛,想要看穿这位皇帝的心思。

朱翊钧也毫不躲闪,一字一顿:“特,进高拱为,太师!加上柱国!”

“及,赐拱诰券,封奉天翊卫推诚宣力守正文臣……”

群臣躁呼。

高拱死死地抿住嘴,一言不发。

朱翊钧突然合上圣旨,抓住高拱的手,慢慢将诏书交到他手中:“封,定安伯!”

“食禄一千二百石,赐良田万亩、府邸一座,于,松江府!”

“本身免二死,仍追封三代,止身不袭!”

朱翊钧放低了声音,缓缓松开诏书。

也不管高拱作何反应。

头也不回,转身走回御座:“钦此。”

<br>


“殿下,可是有什么不妥?”冯保近前问道。

朱翊钧念头百转,一时没有答话。

眼前这道屏风犹如天渊,不止物理上,也是从礼制上,将自己与廷议隔断。

他知道,一旦他开口左右政事,立刻就会有各种祖宗成法、前代旧事将自己堵回来。

甚至明日就会收到科道言官的谏言,让自己好好勤修德行。

冯保这老货又压根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否则还能让这老货做个肉喇叭,做个遮掩替他传达一番。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充分利用“本宫德凉幼冲”的杀伤性武器了,他不能在廷议中随意插话,那就让杨博不得不主动给他搭一个台阶!

我不就去就山,山来就我。

他当即抬头看向冯保,似乎因惊讶而没有压低声音:“大伴,不对吧,宣大不是我朝边镇?怎么消息来回这般迅速?”

这一声,自然传到了殿内,瞬间一静。

都御史葛守礼疑惑的神色恍然大悟,这才后知后觉。

兵部尚书杨博当即颜色大变!

此事能品咂出个中意味的大臣,都不会这样戳破这层面子功夫。

为什么?因为一旦戳破,宣大是不是该论罪?王崇古要不要逮问?

为求自保,万一与中枢撕破脸呢?谁敢不顾政治风险?

奈何这殿上就有一个意外,要求十岁的嗣主看破这一层根本不可能。

杨博只恨龙椅上这位怎么不干脆是个十足的蠢货。

他此时根本不敢让冯保接话。

天知道冯保会不会一句话就让他们晋党万劫不复!

他立刻拜倒在地,硬着头皮宏声抢话:“殿下,宣府距京城不过四百里,快马加急,如此不过是寻常速度。”

朱翊钧心中一哂,五日功夫,来回两日,三日侵边骚扰数次,当这是即时战略游戏呢?

鞑靼哪来的快马加急且不说,就这动员速度,怕是能赶上前世军容了。

但话不能说尽。

逼迫杨博主动接话,已经是极限了,过犹不及。

几句歉声,透过屏风,传入殿内:“本宫德凉幼冲,一时诧语,不慎惊扰了廷议,实在不该。”

“此事与杨卿的话,本宫不甚明白,姑且一并记下,日后好生琢磨便是。”

“诸卿还是议事吧,莫要理会本宫。”

言辞恳切敦厚,却让杨博寒毛一竖。

记下?日后琢磨?

今日不把事糊弄过去,真让新君记在心里,日后翻起旧事,恐怕又是滔天大案,而他杨博首当其冲!

但话已至此,他已经不能再出言搅扰,只能求助地看向高拱。

高拱没把朱翊钧的话放在心上,只是冷眼看着杨博。

神情更加难看。

眼下杨博这番举止,只能说明,此事其人是真的不知情,否则不会这么被动。

但这恰恰意味着局面比他想象中的更差!

以往他能靠威望压制住杨博,进而压制着晋党做事,但今日赫然发现,杨博这个党魁,已经压制不住王崇古了!

若只是杨博一己私欲,勒索求官,根本无伤大雅,毕竟杨博人还在京城,怎么折腾都无妨。

可若是王崇古这位封疆大吏起了野心,那就真是大事不妙。

他心思完全没放在皇太子身上,只是心不在焉下巴微点,示意了一下高仪。

此事内阁自然是通过气的,高仪得了授意,心底叹息一声,想着措辞,要替杨博找补一番。

突然,在他惊讶的目光中。

张居正抢先出列,躬身而对。

“殿下!尚书云:‘人求多闻,时惟建事’,今日殿下不耻下问,臣等喜不自胜,焉有敝帚自珍,让殿下‘自己琢磨’的道理。”

“惜哉内廷不涉边事,臣等又受廷议纷扰,无暇与殿下解惑。”

“如此,臣大胆恳启,殿下每常朝后,召对辅臣,答疑解惑,以知悉政事。”

声发如钟,目光灼灼。

张居正一番奏对完,屏风之后却一时无声。

除了杨博,晋党数人都纷纷投来感激的目光外,而余者都冷眼旁观。

高拱更是眼神都未投过来。

他知道,自己这位金石之交,向来对新君的辅导之事极为上心。

想来,不过是又一次地揽过为新君讲解政事的权责罢了,他对此并不放在心上。

革新变法,他有他的路子要走。

过了好一会,屏风内才传出声音。

“张阁老所言甚合本宫心意,那早朝之后,三位辅臣稍留片刻?”

高拱眼皮微微抬了一下,回道:“臣身为首辅,机务繁重,并无多余闲暇。”

张居正接过话茬:“殿下,元辅说的是。国朝新丧,万事系内阁,不宜过度策用。”

屏风后面又传出声音。

“既然如此,那便张阁老散朝后稍留,为我解惑吧。”

张居正又躬身以对:“殿下,今日臣等散朝后还需往思善门,为先帝吊唁。”

“可否等明日微臣廷议之后,待到殿下日讲完毕,再召对微臣。”

朱翊钧点头:“可!”

高仪在一旁默默松了口气,还好没将他推出去应付这事。

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使。

今日这位皇太子的种种表现,当真不像个好糊弄的主。

无论是殿前处置太监,拿捏冯保,还是方才一眼看破王崇古奏疏中的错漏。

说明这位皇太子,是个对政事敏锐的主。

这足以抹除他在四书五经上的天赋不足,毕竟做人主,又不是研治经典。

单单从今日临朝的表现而言,可谓已有人君之相!

而为聪明人解析政事,还要夹带私货,太难了,隐患也太大了。

需知,聪明人记性可都很好,嗣君也有长大的时候。

稍有不慎,恐怕就得遗祸流毒,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大明朝。

张居正敢主动揽下此事,这份担当,也着实令他感慨。

……

屏风后的朱翊钧,下意识用指节敲击着膝盖,思绪百转。

自己以退为进,给杨博上压力,就是为了替自己争取到一个在殿上发问的权力。

身为晋党党魁的杨博也好,举荐杨博的高拱也好,无论做出什么回答,那就撕开一道口子了。

问答多了,众臣也就习以为常了。

但,奈何张居正横插一脚,将自己挡了回来,又几乎是自请入对,完全打乱了他的阵脚。

他是看出自己的意图了么?

还是单纯为了把自己挡在廷议之外?

明日奏对……看来跟这位大明朝第一相的对手戏,是躲不过去了啊。




事情交代完后,朱翊钧静坐了一会,才动身去给两宫问安。

这两天绞尽脑汁,思虑一刻不休,身体虽然吃得消,却着实有些耗费精神。

这还是没有着手处理朝政,甚至因为孝期的关系,连下午的骑射也免了。

可即便这样,都让他有些疲累。

也难怪有不少不想上朝的,想做个好人君,不比996轻松多少。

难得散漫放空一会,朱翊钧拒绝了步辇,只在身后跟着几个宫女太监,往陈皇后的寝宫走去。

陈皇后是先帝续娶的正宫,又没有子嗣,被先帝以“无子多病”为由,赶到别宫居住,地处偏僻几乎照比冷宫,可让朱翊钧好走。

不过好在他今日总算是没被拦在殿外。

“殿下,皇后娘娘请您进去。”宫女低眉顺眼,在前引路。

朱翊钧点了点头,跟在身后。

这位陈皇后当真是个可怜人,正宫出身,却不得宠。

嗣君即将登基,又不是自己亲儿子。

太监宫女都去李贵妃那里阿谀,几乎没什么人来陈皇后这里烧冷灶。

前身见这位陈皇后的次数也不多,印象中,是个清冷的性子。

“殿下您稍待,奴婢进去禀报。”宫女停在了门外说道。

这处是别宫,殿阁不多,殿内摆饰几乎看不到几件。

朱翊钧四下打量,随意应了一声。

不一会,宫女再度出来,请他进去。

朱翊钧刚进一入内,就看到陈皇后穿着皇后縗服,倚靠在窗边的桌案旁。

陈皇后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姿容极美,气色却不太好,白色的鞠衣,灰领褾襈裾,衬得脸色泛白。

鞠衣前后,织着黑金色的云龙纹,显出一丝高贵的清冷。

陈皇后见朱翊钧进来,看了过来。

朱翊钧当先行礼:“儿臣,问母后躬安?”

陈皇后声音如清泉流响,缓缓道:“大行皇帝这一去,我倒真成戏曲里说的哀家了,这宫中,已经是好几日没来人。”

“昨日睡得不是时候,倒是怠慢我儿了。”

朱翊钧也不由起了恻隐之心,他回道:“母后宫中清冷,是儿臣的罪过,日后,儿臣每日来给母后问安。”

陈皇后轻笑一声:“你倒是好孝心,难怪,也只有好孝子,才会梦中都思及大行皇帝。”

“一早我就听说,妹妹四处跟命妇们夸你转了性,一夜之间就懂事了,现在看来,确实像模像样,不错。”

虽然不是生母,但宗法在上,约束力却是只大不小,朱翊钧可不敢含糊。

受了夸奖,自然要谦逊一番:“母后教训得是,儿臣以往确实过于荒慢正业,日后还请母后多多训诫。”

说到此处,他干脆打蛇随棍上:“母后,最近日讲正在学《尚书》,儿臣温习时,发现还有些疑惑之处,可否请母后开解?”

陈皇后跟李氏不一样,她是书香门第。

其父将门出身,科举不第累试。其母是太子少保、礼部尚书张文质的孙女。

陈皇后自幼小熟读四书五经,对经典学问,自然也是颇有体悟。

当然,对朱翊钧来说,请教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请教这件事。

他帮助过的人,不一定会心怀感激。

相反,帮助过他的人,绝大多数,都会对他抱有好感。

这是他前世总结出来的金科玉律。

而所谓请教,更是屡试不爽,每每都能获得领导的青睐——当然,请教的资格反而最为难得。

如今朱翊钧有样学样,用在陈皇后身上,自然也卓有成效。

只见陈皇后点了点头,整个人都正襟危坐了些:“嗯,你这个年纪,尚书确实晦涩了些,不妨说来听听。”

一边说着,眉眼都笑开了,显然很是受用。

朱翊钧连忙叫人取来一本尚书。

一边翻着书页,一边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屡屡发问。

大部分人都是好为人师的,陈皇后也不例外,更何况难得有人说说话,自然不吝指教。

陈皇后但有指点,朱翊钧立马恍然大悟,而后举一反三。

在朱翊钧有心捧场之下,每每挠到陈皇后痒处,其不自觉就沉浸了进去。

就这样过了一个时辰。

朱翊钧离开之后,口干舌燥的陈皇后还有些回味其中。

在她喝茶润喉的功夫,大太监小步走了进来:“娘娘,皇太子殿下往李贵妃那边去了。”

陈皇后这才回过神,点了点头。

她又看着空荡荡的殿阁,脸上有些凄婉,开口道:“陈算,你说,我怎么就没个儿子呢?”

陈公公宽慰道:“娘娘,太子殿下就是您的儿子。”

陈皇后自嘲一笑:“也对,是个好儿子,好得我都不知道我那‘好’妹妹怎么生的。”

说罢,她又抬头,看着窗外。

似乎呢喃一般说道:“让陈洪收敛些罢,背着我帮张四维私递奏疏,被冯保拦下才知道求我?昨天孟冲才刚死,我可不忍心你们这些老人,一个个走得比我还早。”

这两位姓陈的大太监,都原本是陈家家奴,跟着她进的裕王府,名字还是她母亲赐的。

陈算把头埋得极低:“奴婢这就去跟他说。”

陈皇后点了点头,看着窗外日景,不再言语。

……

朱翊钧到李贵妃寝宫外的时候,刚好远远看到冯保从里面出来。

一进寝宫,就看到李贵妃脸色铁青。

他心里纳闷,却还是做足了礼数:“儿臣,问母妃躬安。”

行完离没听到李贵妃回话,他凑到李氏身边,陪着小心:“谁惹我娘亲生气了?娘亲告诉我,我这就去找他麻烦。”

李贵妃气急地扔出一份奏疏,摔在桌上:“你看看吧!”

朱翊钧心里疑惑,却不露声色。

他轻轻拿起奏疏,翻看起来。

竟然是一篇高拱弹劾冯保的奏疏,上面列举了冯保公器私用、贪赃枉法、戕害同僚、隔绝内外等等罪状,言之凿凿。

冯保这么老实,竟然就这样呈递到李贵妃面前了?所以是在生冯保的气?不应该吧?

朱翊钧试探道:“娘亲,些许小事,不值得娘亲动怒。”

李贵妃陡然失态:“小事!?那还有什么是大事!”

“这高拱到底是要做什么!”

“你还以为他只是文臣心思,才总跟冯大珰不合?”

“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李贵妃几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语气森冷:“他说,十岁天子,何以君天下!”

朱翊钧看着失态的李贵妃,默默合上了奏疏。

这就是冯保的阴招了。

一句何以治天下,跟何以君天下,意思截然不同。

直接从十岁怎么治理国家,变成了十岁怎么做皇帝。

这已经触碰到了李氏的逆鳞,这话一出,高拱在李贵妃这里的任何话,都变成屁话。

被记恨上的人,是不会被客观看待的。

而冯保作为李贵妃的自己人,高拱的上奏弹劾,立刻变成了对内廷,对李氏的挑衅。

手段简单,却屡试不爽。

偏偏朱翊钧也没什么办法,毕竟,高拱真说过类似的话。

他深吸一口,脸上露出同仇敌忾的神色:“安敢如此欺我孤儿寡母!?”

“母妃,等我几日后登基,我便将他驱出朝堂!”

李贵妃神色这才缓和了些,却还是觉得不解气,将高拱的奏疏撕了个干净:“这般大逆不道,冯大珰还说单凭这话,治不了他的罪!岂有此理!”

这就是留中不发了——物理上的。

朱翊钧很有眼力见,唤来宫人将碎纸焚烧一空。

他没有干看着,连忙上前拍着李贵妃的后背,安抚道:“娘亲,不要与这种老朽置气,否则反而成全了他。”

“宋朝的徽宗皇帝,在登基之前,就被宰相章惇评价为‘端王轻挑,不可君天下’,与高拱大逆不道一般无二。”

“但此后徽宗皇帝无恶不作,被金人打破了京城,掳去了金国,身死人手为天下笑,却正应了章惇那句话。”

“如今的高拱,恐怕是以章惇自居,得意洋洋。”

“娘亲不但不该成全他的心机和名声,反而应该要让高拱好好看看,娘亲的儿子,是如何了得,又是如何君临天下的。”

“届时,儿臣再旧事重提,让他好好与母妃认错。”

朱翊钧一番开解,李贵妃的脸色总算是好了些。

她没好气地说道:“没念几天书,说起话引经据典,前朝故事一套一套的。”

朱翊钧连忙挽着李贵妃的胳膊:“是母亲管束得好,才让儿臣懂了些学问道理。”

李贵妃瞪了他一眼:“说到这,还没跟你算账呢!”

朱翊钧眼睛眨了眨,疑惑不解。

李贵妃敲了他脑门一下:“今日文华殿当值的太监说,你日讲时神情恍惚,走神了是也不是?”

朱翊钧听了立马知道所指何事,心中叹了口气。

这黑状当真是告得没完了,自己当时想着张居正奏对的事情,走了会神,也能被人告到李贵妃这里来。

不用想也知道是当值的太监,传到冯保那里去了。

好在他不是前身,否则还真要吃个闷亏。

朱翊钧收敛了笑容,在李贵妃面前站了起来,而后长长拜下。

李氏疑惑不解。

朱翊钧没有解释什么,只是跪伏在地上,一字一顿开始背诵起了日讲的内容:“太甲既立,不明,伊尹放诸桐,三年,复归于亳……”

李贵妃虽然不太懂,却也明白他在做什么了,就这样静静听着,频频点头。

不一会儿,朱翊钧就背诵完整个段落。

但他没有停下,又开始解释起这篇文章的意思。

李贵妃心下满意,认可了这家儿子今日是认真学了的。

她开口道:“好了,起来吧。”

朱翊钧却并未动作。

直到李贵妃开始有些不耐的时候,朱翊钧终于将今日的课业,都背诵了一轮。

但他没有顺势起身,而是将头埋得更低:“娘亲,昨日儿臣当面允诺过母亲,进学修德,无事荒怠。”

“而今自然勤勤恳恳,不敢有半点疏忽。”

“可母亲却妄信小人谗言,贬损嗣君威仪,如此,何异于高拱?”

“儿臣斗胆,请娘亲日后,多信任儿臣三分,亲自看着儿臣有无行差踏错便是,也省得小人再进谗言。”

朱翊钧突然闹这么一出,李贵妃有些下不来台,红着脸将他扶起。

别过脸说了句:“我儿懂事了,会教训娘亲了。”

朱翊钧不依不饶:“非是教训娘亲,只是娘亲信任外人胜过我这儿子,无端指责,儿臣心中委屈。”

李贵妃轻咳一声:“好了好了,娘亲知道了。”

见李贵妃态度终于软化,朱翊钧脸色也是多云转晴,连忙又给她揉起了肩。

观感就是这也一点点扭转的。

想让人觉得你可以信重,最优解就是态度温和,但不让底线,用卑微的态度据理力争。

尤其母子之间更要如此,否则一旦做了妈宝,那年纪再是增长,都枉然了。

李贵妃回过神,还是觉得有些丢面子,找补道:“也不是娘亲不信你。”

“你看,又有言官上奏,说天狗食日,乃是上天示警,多有君上不德所致,让你自省己身罪过,抄录道札佛经,祭告上天。”

“娘亲这也是帮你查漏补缺,以免你真有事恶了上苍。”

说罢,李贵妃拿出几分奏疏,递了过来。

朱翊钧失语,懒得去接奏疏。

这种奏疏,向来都没什么营养,却站着政治正确的高地,让人无从反驳。

至于谁这么缺德……多半是张居正了。

这佛经道经一抄,没半个月是消停不了的,耗费心神精力。

一天除了视朝和日讲,其余时间恐怕都得扑在着上面。

以往都是他用驳杂无用的文件淹没领导的办公桌,如今倒是被还施彼身了。

报应不爽啊。

无奈的是,他还真没法无视这种奏疏,这也是如今礼制的一部分。

就像旱灾要祈雨,宫廷失火要下罪己诏一样,躲不过去。

而且李贵妃拿出这几份奏疏的态度也很明显,抄佛经道经啊,好事,赶紧抄起来。

朱翊钧只能应下:“儿臣回去便好好抄录。”

李贵妃满意地点了点头,算是揭过这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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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从慈庆宫走了出来,张宏小心翼翼跟在皇帝身后。

发生了这档事,他心情本就忐忑不已,悄然抬头,看了一眼脸色难看的皇帝,更是不敢大口喘气。

亦步亦趋小步跟着,脑海中千回百转怎么补救。

“张宏,你这个司礼监掌印,上位是不是有些太顺利了?”

一道声音突然传入耳中,生冷的语气,让张宏心底一跳。

他连忙下跪请罪:“奴婢有罪!陛下,此事奴婢定然查清楚!”

朱翊钧低头看向张宏,冷笑一声:“查?火都烧起来了,还查什么查?”

要是这么好查,世宗也不会着火这么多次了。

张宏连连磕头,实打实地砰砰直响。

朱翊钧冷眼看着,也不出声。

正当他要继续敲打张宏时,突然看到李进从远处一路小跑过来,样子极为狼狈。

朱翊钧眼皮一跳,不好的预感再度浮现。

果然,李进一到跟前,立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惊惶道:“陛下,先帝幼女尧姜,薨了!”

先帝幼女朱尧姜,是与秦贵人的女儿,排行第七。

去年七月刚诞,如今才一岁四个月。

之前还好好的,一夜之间就薨了!?

朱翊钧深吸一口气,收起脸上所有表情。

冷静地看着李进:“怎么薨的。”

李进缓了口气,语速极快地说道:“今晨的事!”

“彼时啼哭不止,四肢抽动,而后便请了太医来,太医施针后也没救下。”

“院判说是,惊厥而死。”

朱翊钧缓缓闭上了眼睛。

声音有些沉:“哪个太医?哪个院判?”

李进忙不迭答道:“院判王文礼,太医宋照和!”

朱翊钧只是静静地点了点头,没再问话。

一言不发迈步就往外走,留下两位大太监跪在地上。

走出好一段距离,似乎才想起,朱翊钧回过头,吩咐道:“等朕回来。”

说罢,领着锦衣卫转身就走,任由两位大太监跪送。

两名大太监跪在地上,不敢起身,看着皇帝离去的背影,连连磕头。

……

文华殿。

今日的廷议还未结束。

宫闱有宫闱的事,外廷也有外廷的事,遣了中书舍人去恭慰,得到无恙的消息,便够了。

廷议有条不紊继续进行着。

御史胡涍正在慨慷激昂:“先十月初三,丙辰夜,客星见东北方,如弹丸,凡出阁道旁,壁宿度渐微芒有光。历十九日,至壬申夜,其星赤黄色,大如盏,光芒四出。占曰:是为孛星。”

“如今,又有慈庆宫后延烧连房,为宫嫔所居之地,则灾沴之应!”

“星阴象火,积阴所生,一旦妖星入于角度,火异见于宫中,此岂细故?”

众人都看着胡涍上蹿下跳。

慈庆宫失火之事,不知道谁人散播开来,今日廷议刚开始,众人都纷纷知晓了此事。

等恭慰陈太后,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胡涍便卖力表演了起来。

拿着十月初三的妖星作为由头,再勾连起这次慈庆宫失火,大做文章。

钦天监此前还说是吉兆,近日才改口,说多日不散,当是妖星。

所有人都明白是怎么回事。

事不关己的,冷眼旁观。

有所猜测的,仔细审视。

暗中谋划的,环顾四周。

只听胡涍还在继续慷慨陈词:“东海杀孝妇,三年不雨,一孝妇尚干天和至此,况两朝宫妾闭塞后庭?”

“老者不知所终,少者实怀怨望,寡妇旷女,愁若万状者哉!”

“以我观之,此次火情,多半是心怀怨望的宫女所为!”

这话已经是明目张胆地指斥圣尊了。

不仅是明目张胆,甚至是故技重施。

这观点……当初世宗被宫女差点勒死的时候,就差不多是这个说法。

胡涍越说越激动:“唐高不君,则天为虐,几危社稷,此不足为皇上言,然往古覆辙,亦当为鉴!”

唐朝高宗无能,武则天残暴,几乎危及国家社稷,这些虽不必对陛下言明,但皇帝也应该借鉴历史的教训啊!

终于图穷匕见。

这已经是明着说皇帝不德,才招来这些报复。

可惜,此时的皇帝不是孤家寡人。

吏科都给事中栗在庭,当即就要出列呵斥。

他正要动作,却看到御座上方,从侧殿绕出一道人影。

朱翊钧抬手让栗在庭归列,后者老老实实退了下去。

皇帝来了,众臣自然行礼:“陛下。”

胡涍的声音也戛然而止,抬头看着皇帝,面色有些惧怕与难堪:“陛下。”

朱翊钧点了点头,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简单吐出两个字:“继续。”

而后也不拉上屏风,就静静看着胡涍,等着他的下文。

胡涍身子僵硬了片刻。

但咬咬牙,又挺直了身子,继续开口道:“灾异之繇,徵在君身,何以表正?徵在奸回,何以斥远?他如抑滥,请以遵祖制,节财用以厚民生,敕讲读以广治道,皆所以召天地之和,开亿万年无疆之治!”

灾异若是应在皇帝身上,是不是该好好反省?若是应在奸臣身上,是不是要远离。

这当然是套话,重点在于解决之道。

胡涍开的药方很简单,不要与民争利,要遵祖制,学经典,才能有“天地之和”。

若是不听,就别怪伤了“和气”。

这话还是太含蓄了,朱翊钧似乎没太懂。

他随意嗯了一声:“胡御史所谓的‘厚民生’、‘遵祖制’、‘赦讲读’,分别指的是什么?”

皇帝没按往常的习惯叫卿,而是叫了一声胡御史。

有朝臣看着皇帝面无表情的样子,已经开始生出惧色。

这一幕……与世宗当朝时何等相似!

胡涍说到这个地步,自然是不能再更直白了,只能嗫嚅道:“臣才疏学浅,只能言尽于此。”

朱翊钧点了点头,没再追问。

突然想起什么,他近乎自语了一句:“胡御史是南直隶的人士?”

胡涍硬着头皮道:“臣是南直隶无锡人,嘉靖四十四年乙丑科进士。”

朱翊钧按下不表。

又朝张居正看了过去:“张卿,今日常朝还议了什么?”

张居正默然片刻,情知皇帝在气头上,有心安抚。

缓缓开口道:“陛下,今日常朝议了几事。”

“修穆庙实录事宜。”

“从总督王宗沐之议,免淮安东西所班军,岁赴京操,分拨海上巡哨,以防海运。”

“兵部弹劾京营总督顾寰……”

话音刚落,朱翊钧就转头,看向杨博。

眼神意味难明,似乎只是在问首辅,又似乎对着杨博说话:“杨尚书弹劾顾总督什么了?”

张居正开口道:“弹劾顾寰,越过兵部,上奏给陛下,有违成例。”

杨博脸色微变。

朱翊钧点点头:“朕知晓了,张卿继续说。”

张居正照本宣科一般继续道:“还议了,宣大和东南边防之事。”

“以及户科都给事中贾待问,弹劾佥都御史海瑞,身为御史,却宿居北镇抚司,有内外勾结之嫌。”

“还有就是方才胡御史这番上奏了。”

说罢,抬头看了一眼皇帝。

只见皇帝面无表情,完全看不出来任何想法。

眼前这局面,从皇帝表现出要动两淮盐政时,他就预料到了。

自己与海瑞政见偏差极大,可以说,他完全不赞成这件事。

但皇帝执意如此,他也只能默许。

默许就是极限了,要让他全力支持自然也是不太可能的。

走到这一步的官阶位份,除了海瑞这种孤臣,其他谁人都不再单单是自己,而是身后一大帮人推着走。

除了自己的想法,也要考虑到同道们的想法。

要他张居正打出旗帜,明着说要动两淮盐政,就意味着要舍弃掉身后一应南直隶的支持。

这难度,与对自己动刀子没什么区别。

刀口向内,最是艰难。

他唯一能做的支持,就是弹压住己方的不满,在明面上,不偏不倚,当做寻常案子来办。

但,他能压住己方,可南直隶的乡党却不只在他身后。

光光是户科都给事中贾待问、刑部右侍郎毕锵,身边就是一大票南直隶的人。

什么工科给事中张道明、什么检讨沈一贯,翰林院、六部中层占了几乎一半。

南北榜案自有缘由在,此时可不是苗头那么简单了。

更别说其中还有晋党对于顾寰之事,不满已久,未尝不会推波助澜。

张居正早就预感,八成会闹出事端来。

今晨一听慈庆宫失火,他就知道要遭。

此时看皇帝神色如海面,风平浪静,又有波涛汇聚,更是不敢分神,生怕这位皇帝初次做事受了挫,就要玩廷杖那一套。

但朱翊钧听罢张居正的话后,并没有什么勃然大怒。

反而是朝高仪微微颔首,说道:“先生,我幼妹尧姜薨了,朕欲追封为公主,能否为朕尽快弄个仪注?”

不止是高仪。

所有人都是一怔。

张居正更是心头一跳!

怪不得皇帝这幅样子!还以为只是单纯失火这事,原来是失了幼妹!皇帝此时心中恐怕已经怒极了!

他猛然抬头,看向某些人,眼神中含着无声的质问。

怎么敢的!

他以为至多放把火壮壮声势,谁曾想竟然敢做到这个地步!?

张四维、贾待问纷纷面色巨变,猛地摇头,眼神示意向首辅撇清关系。

高仪也是失声道:“先皇第七女尧姜,薨了!?”

“什么时候的事?”

朱翊钧摇摇头:“就在方才,诸卿稍后便知晓了。”

太医知道了,自然会上报内阁详情,他也不想多废口舌。

高仪连忙追问道:“所谓何故?”

朱翊钧面上还是没什么表情,显得很是平静:“太医说是惊厥猝亡。”

高仪与张居正对视一眼。

惊厥猝亡,那就是无疾而终了……

二人都大感不妙。

高仪还要追问,朱翊钧扔下一句仪注拜托先生,就看向吕调阳:“吕卿,朕特意挑选了一个封号,叫栖霞公主,卿以为可否?”

吕调阳沉默了片刻。

最后还是拱手回道:“臣遵旨。”

这不是问封号这么简单。

此事应该过问礼部,却问到了他这个内阁辅臣头上。

换句话说,已然是逼着张居正、高仪、吕调阳三人表完态了。

皇帝这是怒极了啊!

三人不知道皇帝究竟要何为,对视一眼,只见各自都是一脸惴惴不安。

朱翊钧这时候又看向杨博:“杨阁老,听闻您弹劾,京营总督顾寰越过兵部上奏?”

杨博手足无措,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朱翊钧和蔼道:“此事有些因由,兵部尚书王崇古,至今未到任,公务积压,实在是权宜之计。”

“杨阁老以为呢?”

杨博进退两难。

眼神左右瞟了瞟,正好看到同僚们的神色,以及张四维的暗示。

他突然醒悟过来,这是皇帝故意压他!

此时他低头还有转圜的余地,否则,恐怕栖霞公主的死,要记在自己头上!

他连忙道:“陛下言之有理,是臣肤浅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

这时候才有余暇回应方才胡涍的奏请。

他朝着朝臣征询道:“孛星侵主,光芒烛地;宫闱起火,延烧连房;幼妹惊厥,不治而亡,皆是朕不德所致?”

话音刚落,吏科都给事中栗在庭就出列道:“陛下!”

“吉星躔入,是陛下得能臣辅弼,天地交感;内廷象炎,是国朝火德兴盛,蒸蒸日上;栖霞公主之事,乃是太医之罪!”

“胡涍搬弄是非,狺狺狂吠,指斥圣尊,乃有取死之道,臣请杖杀之!”

栗在庭话一说完,户部都给事中贾待问就脸色一变。

脸上怒意勃发。

指着栗在庭的鼻子,喝骂道:“言官风闻奏事,从未有因言获罪者!”

“栗在庭,你身为言官,却动辄要打杀同僚,你这奸贼,跟严嵩有什么区别!”

他早看不惯栗在庭助纣为虐。

此时腹稿一堆,正要继续训斥此人。

却突然听到一道,带着冷意的声音:“贾给事中,是在指桑骂槐吗?”

他扭头一看,竟然是高仪,正神色冰冷看着他。

贾待问面色一变。

刑部右侍郎毕锵连忙出列帮腔:“诸位好好议事……”

御阶上猛然传来一声赞赏:“正当好好议事。”

朱翊钧看着众人,开口道:“朕问是否乃是我不德所致,怎么只有栗卿回应朕?”

“是朕不德到诸卿厌弃吗?”

吕调阳已然是汗流浃背,立马要出面安抚。

皇帝却无视了他,继续说道:“栗卿这话,未免有安慰朕之嫌。”

“如今,天星显兆,地火示警,亲人夭亡,朕岂能无动于衷。”

“胡御史的进言,朕听进去了。”

说到这里,张居正心头漏跳一拍,已然是意识到了什么,就要插嘴。

皇帝却不给他机会,声音冷冽:“朕,此后便好生抄录道经,焚告天地。”

“另外,三日后,朕便搬进西苑,修身习德!”

“诸卿继续廷议罢,朕先回宫了!”

扔下这句,皇帝也不管群臣作何反应,起身便要离开。

几乎同时,廷下已然是炸开了锅!

张居正、高仪、吕调阳纷纷面色陡变,三人第一时间,就明白了皇帝是什么意思。

就连一直冷眼旁观的申时行,陶大临等人,也露出愕然惊异之色。

只有未经历过嘉靖朝的新晋官吏,还在疑惑张望。

眼神中透露出探寻。

“陛下!”

突然一声呼喊,出自当朝群辅吕调阳。

吕调阳突然行跪地大礼,声音近乎颤抖:“陛下,臣请将御史胡涍削职为民!”

胡涍身子一僵硬,贾待问与毕锵也突然意识到不妙。

朱翊钧离开的脚步顿了顿。

而后继续走下御阶,摇了摇头:“朕岂是听不进谏言的人,胡御史乃是朕的魏征,吏部温卿,议一议怎么给胡御史加官。”

说完一句,朱翊钧就要离开。

温纯在廷议本是空气,这还是第一次领到任务,就要下拜领旨。

申时行连忙拉了他一把,示意他不要妄动。

眼见皇帝走下御阶,身形就要消失。

高仪突然不遵礼数,往前走了好几步:“陛下!臣请将御史胡涍下狱!”

朱翊钧一滞,看向高仪。

声音疲倦道:“先生,容后再议吧,朕还要安抚两宫,再去见一见幼妹。”

他一脸失落朝高仪颔首,在内臣跟锦衣卫的簇拥下,转进了偏殿。

高仪当即回头看向张居正,突然作色:“元辅!还要装聋作哑吗!”

此时廷议,次辅突然朝首辅咆哮,群臣愈发惊惧。

纠仪官一言不发,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张居正脸色阴晴不定。

他回看向高仪,躲闪道:“这不是一个胡涍的事。”

胡涍此时哪里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内阁和皇帝之间的筹码。

他求助似的看向贾待问。

贾待问知道自己不能坐视,就要据理力争:“元辅……”

张居正心中郁气终于有人发泄。

他猛然转头看向贾待问,吼道:“闭嘴!”

“纠仪官!让这厮闭嘴!”

发泄一通之后才又迎上高仪的目光。

高仪一把捏住张居正的手臂,一句话宛如从牙缝里吐出来一样:“元辅真要眼睁睁看着,再出一名世宗皇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