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小说 女频言情 名利场乔治爱米丽亚结局+番外
名利场乔治爱米丽亚结局+番外 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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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克雷

    男女主角分别是乔治爱米丽亚的女频言情小说《名利场乔治爱米丽亚结局+番外》,由网络作家“萨克雷”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第二章夏泼小姐和赛特笠小姐准备作战我们在前一章里已经提到夏泼小姐勇敢的行为。她眼看着字典飞过小花园的甬道掉在吉米玛小姐脚下,把她吓了一大跳,自己的脸上才浮起一丝儿笑意。只是这笑容比起方才恶狠狠铁青的脸色来,也好看不了多少。她出了气心里舒畅,往后一靠,说道:“字典打发掉了,谢天谢地,总算出了契息克!”赛特笠小姐看见这样大胆的行为,差不多跟吉米玛一样吃惊。你想,她刚刚跨出校门一分钟,六年来受的教诲,哪里能在这么短短的一刹那给忘掉呢?真的,小时候受的惊吓,有些人一辈子都记得。举例来说,我认识一位六十八岁的老先生,一天早上吃早饭的时候,他非常激动的对我说:“昨儿晚上我梦见雷恩博士①给我吃了一顿鞭子。”他的想像一晚上的工夫就把他带到五十五年以...

章节试读

第二章夏泼小姐和赛特笠小姐准备作战
我们在前一章里已经提到夏泼小姐勇敢的行为。她眼看着字典飞过小花园的甬道掉在吉米玛小姐脚下,把她吓了一大跳,自己的脸上才浮起一丝儿笑意。只是这笑容比起方才恶狠狠铁青的脸色来,也好看不了多少。她出了气心里舒畅,往后一靠,说道:“字典打发掉了,谢天谢地,总算出了契息克!”
赛特笠小姐看见这样大胆的行为,差不多跟吉米玛一样吃惊。你想,她刚刚跨出校门一分钟,六年来受的教诲,哪里能在这么短短的一刹那给忘掉呢?真的,小时候受的惊吓,有些人一辈子都记得。举例来说,我认识一位六十八岁的老先生,一天早上吃早饭的时候,他非常激动的对我说:“昨儿晚上我梦见雷恩博士①给我吃了一顿鞭子。”他的想像一晚上的工夫就把他带到五十五年以前的境界里去;他活到六十八岁,可是在他心底里,雷恩博士和他的棍子还像他十三岁的时候一样可怕。倘若雷恩博士先生真人出现,手里拿着大棍子,对六十八岁的老头儿厉声喝道:“孩子,把裤子脱下来!”你想会有什么结果?所以难怪赛特笠小姐看见这样大逆不道的行为觉得害怕。
①雷恩(MathewRaine,1760—1811),1791年起在萨克雷的母校查特豪斯公立学校(CharterHouse)任校长。
半晌,她才说出话来道:“利蓓加,你怎么可以这样呢!”
利蓓加笑道:“怎么?你以为平克顿小姐还会走出来把我关到黑屋子里去不成?”
“当然不会。可是——”
夏泼小姐恨恨的说道:“我恨透了这整个儿的学校。但愿我一辈子也别再看见它。我恨不得叫它沉到泰晤士河里去。倘若平克顿小姐掉在河里,我也不高兴捞她起来。我才不干呢!哈!我就爱看她在水里泡着,头上包着包头布,后面拖着个大裙子,鼻子像个小船尖似的浮在水面上。”
赛特笠小姐嚷道:“别说了!”
利蓓加笑道:“怎么?黑人会搬嘴吗?他尽不妨回去告诉平克顿小姐,说我恨她恨得入骨。我巴不得他回去搬嘴,巴不得叫老太婆知道我的利害。两年来她侮辱我、虐待我,厨房里的佣人过的日子还比我强些呢。除了你,没有一个人把我当朋友,也没人对我说过一句好话。我得伺候低班的小姑娘,又得跟小姐们说法文,说得我一想起自己的语言就头痛。可是跟平克顿小姐说法文才好玩儿,你说对不对?她一个字都不懂,可是又要装面子不肯承认自己不懂。我想这就是她让我离开学校的原因。真得感谢上天,法文真有用啊!法国万岁!皇帝陛下万岁!波那巴①万岁!”
①皇帝和波那巴都指拿破仑。
赛特笠小姐叫道:“哎哟,利蓓加!利蓓加!怎么说这样岂有此理的话?你的心思怎么这样毒,干吗老想报复呢?你的胆子可太大了。”利蓓加方才说的话真是亵渎神明,因为当时在英国,“波那巴万岁”和“魔鬼万岁”并没有什么分别。
利蓓加小姐回答道:“爱报复的心思也许毒,可是也很自然。我可不是天使。”说句老实话,她的确不是天使。
在这三言两语之中(当时马车正在懒懒地沿着河边走)夏泼小姐两次感谢上苍,第一次因为老天帮她离开了她厌恶的人,第二次因为老天帮她叫冤家狼狈得走投无路。她虽然虔诚,可是为了这样的原因赞美上帝,未免太刻薄了。显见得她不是个心地忠厚、胸襟宽大的人。原来利蓓加心地并不忠厚,胸襟也并不宽大。这小姑娘满腹牢骚,埋怨世上人亏待她。我觉得一个人如果遭到大家嫌弃,多半是自己不好。这世界是一面镜子,每个人都可以在里面看见自己的影子。你对它皱眉,它还给你一副尖酸的嘴脸。你对着它笑,跟着它乐,它就是个高兴和善的伴侣;所以年轻人必须在这两条道路里面自己选择。我确实知道,就算世上人不肯照顾夏泼小姐,她自己也没有为别人出过力。而且我们不能指望学校里二十四个小姑娘都像本书的女主角赛特笠小姐一样好心肠(我们挑她做主角就是因为她脾气最好,要不然施瓦滋小姐、克仑浦小姐、霍泼金小姐,不是一样合格吗?)。我刚才说,我们不能指望人人都像爱米丽亚·赛特笠小姐那样温厚谦逊;她想尽方法和利蓓加的硬心肠和坏脾气搏斗,时常好言好语安慰她,不断的帮助她。利蓓加虽然把一切人当作冤家,和爱米丽亚总算交了个朋友。
夏泼小姐的父亲是个画家,在平克顿女学校教过图画。他是个聪明人,谈吐非常风趣,可是不肯用苦功。他老是东借西挪,又喜欢上酒店喝酒,喝醉之后,回家打老婆女儿。第二天带着头痛发牢骚,抱怨世人不能赏识他的才华。他痛骂同行的画家都是糊涂虫,说的话不但尖刻,而且有时候很有道理。他住在苏霍,远近一里以内都欠了账,觉得养活自己实在不容易,便想改善环境,娶了一个唱歌剧的法国女人。夏泼小姐从来不肯提起她妈妈的下贱行业,只说外婆家盎脱勒夏是加斯各内地方的名门望族,谈起来觉得很得意。说来奇怪,这位小姐后来渐渐阔气,她祖宗的地位也便跟着上升,门庭一天比一天显赫。
利蓓加的母亲不知在哪里受过一些教育,因此女儿说的法文不但准确,而且是巴黎口音,当时的人认为这是难得的才具。平克顿小姐向来顺着时下的风气行事,便雇用了她。她母亲早死,父亲觉得自己的酒癫症已经是第三次复发,不见得有救,写了一封又豪放又动人的遗书向平克顿小姐托孤。他死后两个地保在他尸首前面吵了一架,才算给他下了葬。①利蓓加到契息克的时候只有十七岁,在学校里半教半读。在前面已经说过,她的责任就是对学生们说法文,而她的权利呢,除了免缴一切费用之外,一年还有几个基尼收入,并且能够从学校里教书的先生那里学到一鳞半爪的知识。
①他的债主不止一个,所以两个地保代表两处的债权人来没收他的财产。
她身量瘦小,脸色苍白,头发是淡黄色的。她惯常低眉垂目,抬起眼来看人的时候,眼睛显得很特别,不但大,而且动人。契息克的弗拉活丢牧师手下有一个副牧师,名叫克里斯泼,刚从牛津大学毕业,竟因此爱上了她。夏泼小姐的眼风穿过契息克教堂,从学校的包座直射到牧师的讲台上,一下子就把克里斯泼牧师结果了。这昏了头的小伙子曾经由他妈妈介绍给平克顿小姐,偶然也到她学校里去喝喝茶。他托那个独眼的卖苹果女人给他传递情书,被人发现,信里面的话简直等于向夏泼小姐求婚。克里斯泼太太得到消息,连忙从勃克里登赶来,立刻把她的宝贝儿子带走。平克顿小姐想到自己的鸽笼里藏了一只老魔,不由得心慌意乱,若不是有约在先,真想把她赶走。那女孩子竭力辩白,说她只在平克顿小姐监视之下和克里泼斯先生在茶会上见过两面,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话。她虽然这么说,平克顿小姐仍旧将信将疑。
利蓓加·夏泼在学校里许多又高又大、跳跳蹦蹦的同学旁边,好像还没有长大成人。其实贫穷的生活已经使她养成阴沉沉的脾气,比同年的孩子懂事得多。她常常和逼债的人打交道,想法子打发他们回去。她有本领甜言蜜语的哄得那些做买卖的回心转意,再让她赊一顿饭吃。她爸爸见她机灵,十分得意,时常让她和自己一起坐着听他那些粗野的朋友聊天,可惜他们说的多半是姑娘们不该听的野话。她说自己从来没有做过孩子,从八岁起就是成年妇人了。唉!平克顿小姐为什么让这么凶恶的鸟儿住在她的笼子里呢?
事情是这样的,每逢利蓓加的父亲带她到契息克去,她就装出天真烂漫的样子。她这出戏串得非常成功,老太太真心以为她是天下最驯良的小女孩儿。利蓓加给安排到平克顿女学校去的前一年,刚好十六岁,平克顿小姐正色送给她一个洋娃娃,还对她说了一篇正经话儿,——我得解释一句,这个洋娃娃原来是斯温德尔小姐的,她在上课的时候偷偷的抱着它玩,就给充了公。到晚上宴会完毕(那天开演讲会,所有的先生都有请帖),父女两个一路打着哈哈走回家去。利蓓加擅于摹仿别人的谈吐举止,经过她一番讽刺形容,洋娃娃便成了平克顿小姐的化身,她自己看见了准会气死。蓓基常常和它谈天;这场表演,在纽门街、杰勒街和艺术家汇集的圈子里,没有人不爱看。年轻的画家们有时来找这位懒惰、潦倒、聪明、乐天的前辈,一块儿喝搀水的杜松子酒,每回总要问利蓓加平克顿小姐在家不在家。可怜的平克顿小姐!她真像劳伦斯①先生和威斯特②院长一样有名呢!有一回利蓓加得到莫大的宠幸,在契息克住过几天,回家的时候就把吉米玛也带来了。新的娃娃就叫吉米小姐。这忠厚的好人儿给她的糕饼和糖浆够三个孩子吃的,临走还送给她七先令。可是这女孩儿对吉米玛的感激压不住她喜欢嘲弄别人的本性。吉米小姐没有得到她的怜悯,和姐姐一样做了牺牲。
①劳伦斯(ThomasLawrence,1769—1830),英国肖像画家。
②威斯特(BenjaminWest,1738—1820),美国肖像画家,在1792年继有名的乔希亚·雷诺(JoshuaReynolds)为皇家艺术学院的院长。
她遭难之后,被带到林荫道去,算是有了家。学校里谨严的校规把她闷得半死。在这儿,祈祷、吃饭、上课、散步,都有一定的时候,不能错了规矩,这日子叫她怎么过得惯?她留恋从前在苏霍画室里自由自在的穷日子,说不尽的愁闷。所有的人——连她自己在内——都以为她想念父亲,所以那么悲伤。她住在阁楼上一间小屋里,女佣人们常常听见她晚上一面哭一面走来走去。其实她哭泣的原因不是悲哀,倒是气恨。她本来没有多少虚情假意,如今和别人不合群,所以只能想法子掩饰。她从小不和女人来往。她的父亲虽然是个无赖,却有才华。利蓓加觉得他的谈吐比起现在女人堆里听到的说长道短,不知有趣多少。女校长最爱空架子和虚面子;她妹妹脾气好得痴呆混沌;年纪大些的学生喜欢说些无聊的闲话,讲讲人家的阴私;女教师们又全是一丝不苟的老古板。这一切都同样叫她气闷。她的主要责任是管小学生。按理说,听着小孩儿咭咭呱呱,倒也可以消愁解闷。无奈她天生缺少母性,和孩子们混了两年,临走没有一个人舍不得她。只有对于温柔好心的爱米丽亚·赛特笠,她还有点儿好感。不喜欢爱米丽亚的人究竟是不多的。
利蓓加看见她周围的小姐们那么福气,享受种种权利,说不出的眼红。她批评一个学生说:“那女孩子好骄傲!不过因为她祖父是伯爵罢了!瞧她们对那半黑种势利讨好的样儿!还不是为着她有成千累万的财产吗?就算她有钱,我总比她聪明可爱一千倍。伯爵的孙女儿出身虽好,也不见得比我有教养。可是这儿一个人都不睬我。我跟着爸爸的时候,那些男的只要能够一黄昏陪着我,情愿丢了最热闹的宴会和跳舞会都不去呢!”她打定主意要把自己从牢笼里解放出来,便着手行动,开始为自己的前途通盘计算起来。
她利用学校给她的便利发奋求学。音乐语文两科她本来精通,因此很快的得到了当时上流小姐必须具备的知识。她不断的练琴;有一天,别的学生都出去了,单留她一个人在学校里。有人听见她弹琴,那技巧非常高明。智慧女神因此得了个聪明的主意。她叫夏泼小姐教低班学生弹琴,借此可以省掉一个音乐教员。
女孩子一口拒绝。这是她第一次反抗,把威风凛凛的女校长吓了一跳。利蓓加不客气的回答道:“我的责任是给小孩儿说法文,不是教她们音乐给你省钱的。给我钱,我就教。”
智慧女神只能让步,当然从那天起就嫌了她。她说:“三十五年来,从来没有人敢在我自己的学校里违抗我的命令,”(她这话说得并不过分)——“我这真是在胸口养了一条毒蛇。”
夏泼小姐答道:“毒蛇!真是胡说八道!”老太太大出意外,几乎晕过去。夏泼小姐接下去说道:“我有用,你才收留我。咱们两个之间谈不到感恩不感恩的话。我恨这地方,我愿意走。我在这儿,只做我份内的事,其余什么都不干。”
老太太问她明白不明白对她说话的不是别人,是平克顿小姐。这话毫无效力,利蓓加冲着她的脸笑起来。她笑得又恶毒又尖酸,女校长听了差点儿抽筋。女孩子说道:“给我点儿钱,打发我走吧。要不,在贵族人家给我找个位置当家庭教师也行,这两条路随你挑。只要你肯出力,这点儿事一定办得到。”从此以后她们每拌一次嘴,她就回到老题目,说道:“给我找个事情。反正咱们你恨我我嫌你。我愿意走。”
贤明的平克顿小姐的鼻子是罗马式的;她头上缠着包头布,身材又高又大,很像个大兵。大家把她当公主娘娘似的奉承,没人敢违拗她。可是她远不如那小学徒意志坚强,精力充沛,每次交锋的时候不但打她不赢,而且吓她不倒。有一回她在大庭广众之前责备利蓓加,不料利蓓加也有对付的法子。前面已经说过,她用法文回答,从此拆了那老婆子的台。平克顿小姐觉得利蓓加是叛逆,是混蛋,是毒蛇,是捣乱份子;她要在学校里保持权威,非把利蓓加清除出去不可。那时候毕脱·克劳莱爵士家里需要家庭教师,她竟然举荐了夏泼小姐。虽说是毒蛇,又是捣蛋鬼,也顾不得了。她说:“夏泼小姐多才多艺,造诣是极高的。虽然她对我本人礼貌稍有欠缺,不过她的品行在其他方面无可指摘。若论智力才能,她确能为本校的教育制度增光。”
这么一写,女校长在良心上也没什么过不去了。她们两个人中间的契约从此取消,小徒弟便恢复了自由。这里三言两语描写完毕的斗争,拖延了好几个月呢。赛特笠小姐今年十七岁,准备停学回家。她和夏泼小姐感情很好(智慧女神曾经说过:“这是爱米丽亚唯一使校长失望的一点”),邀请夏泼小姐先到她家里去住一星期,然后再出去当教师。
两个姑娘从此开始做人。爱米丽亚觉得这世界五光十色,又新鲜,又有趣,又美丽。利蓓加呢,却是有过些经验的了。老实告诉你吧,根据卖苹果的露出来的口风,好像她和克里斯泼中间还有好些外面不知道的纠葛。那老婆子说第一封信不是克里斯泼写的,他的那封不过是回信。听见这话的人,又把这口供传给别人听。可是这件事的底细谁也不知道。这样说吧:就算利蓓加不是开始做人,至少她是重新做人。
她们一程程行到开恩新恩关卡的时候,爱米丽亚虽然没有忘记老朋友,已经擦干了眼泪。一个守卫军官看见她,说道:“喝!好个女孩子!”她听了这话非常高兴,绯红了脸。马车到达勒塞尔广场之前,她说了不少话,谈到进宫觐见的情形和年轻姑娘觐见时的服装,譬如说,裙子里是不是得撑个箍,头上要不要戴洒过粉的假头发。她还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机会进宫,不过市长开的跳舞会她是一定会有请帖的。到了自己门口,她扶着三菩下了马车,跳跳蹦蹦的往里面跑。她的样子多快活,相貌多漂亮!偌大一个伦敦城里多少个小姑娘,谁也比不过她。在这一点上,三菩和车夫的意见完全一样。她的爹妈,还有家里所有的佣人,心里也这么想。佣人们站在厅上,笑眯眯的躬着身子行礼,欢迎小姐回家。
不用说,她带着利蓓加参观家里每一间屋子,又打开抽屉把一样样东西翻出来给她瞧。她的书、钢琴、衣服、项链、别针、花边,还有各种小玩意儿,没有漏掉一样。她拿出一只璁玉戒指,一只水晶戒指,一件短条子花纹的漂亮纱衣服,逼着利蓓加收下来。她说这件衣服她穿不下了,利蓓加穿上一定合适。她私下决定求她妈妈允许,再送她一条白色细羊毛披肩。她哥哥乔瑟夫·赛特笠不是刚从印度给她带了两条回来吗?正好留一条给利蓓加。
利蓓加看了乔瑟夫·赛特笠给妹妹买来的两块华丽的细羊毛披肩,说道:“有个哥哥真好啊!”这话说的入情入理。她自己爹娘早死,又没有亲友,真是孤苦伶仃。软心肠的爱米丽亚听了这话立刻觉得她可怜。
爱米丽亚说道:“你并不孤苦伶仃。利蓓加,我永远做你的朋友,把你当作自己的姊妹。真的!”
“唉,像你这样父母双全才好呢!他们又慈爱,又有钱,又疼你,你要什么就有什么。他们对你那份儿知疼着热就比什么都宝贵。可怜我爸爸一样东西也买不起,我统共只有两件衣服。而且你又有哥哥,亲爱的哥哥!你一定非常爱他。”
爱米丽亚听了笑起来。
“怎么?你不爱他?你不是说你爱所有的人吗?”
“我当然爱他——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乔瑟夫好像并不在乎我爱他不爱他。他离开家里十年,回家的时候伸出两个手指头,算跟我拉手。他人也好,心也好,可是从来不睬我。我想他爱他的烟斗比——”爱米丽亚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觉得不该说自己哥哥的坏话。她加了一句道:“我小的时候他很疼我。他离家的时候我才五岁。”
利蓓加说:“他很有钱吧?听说在印度做大事的人都是财主。”
“我想他收入不少。”
“你的嫂子大概很漂亮,为人一定也好,是不是?”
爱米丽亚又笑起来,说道:“唷,乔瑟夫还没结婚呢。”
这件事她大概早已跟利蓓加说过,可是这位小姐记不起来,赌神罚誓的说她一向以为爱米丽亚有好几个侄儿侄女,现在听得说赛特笠先生还没有结婚,心里老大失望。她说她最爱小孩儿。
爱米丽亚发现自己的朋友忽然变了个热心肠儿,有些奇怪,便道:“我还以为你在契息克管孩子管得腻死了呢。”像这样容易给人看穿的谎话,夏泼小姐后来再也没说过。请你别忘了,这天真的小可怜儿只有十九岁,骗人的艺术还没有成熟,正在摸索着创造经验呢!机灵的姑娘刚才问了一连串的问题,翻译成她心底里的话,就是:“假如赛特笠先生又有钱又是单身,我何不嫁了他呢?不错,我只能在这儿住两星期,可是不妨试一试啊!”她私底下决定一试身手,这种精神真值得佩服。她对爱米丽亚加倍的疼爱;把水晶项链戴上身以前,先凑在嘴边吻一下,起誓说她一辈子永远把它好好保存起来。吃饭的铃子一响,她按照姑娘们的习惯,搂着爱米丽亚的腰,两个人一起下楼。到了客厅门前,她激动得不敢进去,说道:“亲爱的,摸摸我的心,瞧它跳得多利害!”
爱米丽亚答道:“我摸着跳得并不利害。进来吧。爸爸不会难为你的。”

第六章游乐场
我很明白我说的故事平淡无奇,不过后面就有几章惊天动地的书跟着来了。求各位好性子的读者别忘记,现在我只讲勒塞尔广场一个交易所经纪人家里的事。这家的人和普通人一样的散步、吃中饭、吃晚饭、说话、谈情。而且在他们的恋爱过程中也没有什么新奇和热情的事件。眼前的情形是这样的:奥斯本正在和爱米丽亚恋爱;他请了他的老朋友来吃晚饭,然后去逛游乐场。乔斯·赛特笠爱上了利蓓加。他到底娶她不娶呢?这就是当前最要紧的问题。
这题材可以用各种不同的手法来处理。文章的风格可以典雅,可以诙谐,也可以带些浪漫的色彩。譬如说,如果我把背景移到格罗芙纳广场,①虽然还是本来的故事,准能够吸引好些读者。我可以谈到乔瑟夫·赛特笠勋爵怎么陷入情网,奥斯本侯爵怎么倾心于公爵的女儿爱米丽亚小姐,而且她尊贵的爸爸已经完全同意。或者我不描写贵族,只写社会底层的生活,把赛特笠先生厨房里的形形色色搬些出来,形容黑听差三菩爱上了厨娘(这倒是事实),为着她跟马车夫打架;管刀叉的小打杂偷了一只冷羊腿,给人当场捉出来;赛特笠小姐新用的贴身丫头不拿蜡烛不肯去睡觉等等。这些情节能够逗人发笑,显得是现实生活的片断。再不然,我们挑选绝端相反的道路,利用恐怖的气氛,②把那贴身女佣人的相好写成一个偷盗为生的恶人,领着党羽冲到屋子里,把黑三菩杀死在他主人面前,又把穿了睡衣的爱米丽亚抢去,直到第三卷才还她自由。这样,小说便容易写的入神,能叫读者把一章章惊心动魄的故事一口气读下去,紧张得气也透不过来。我的读者可不能指望看到这么离奇的情节,因为我的书里面只有家常的琐碎。请读者们别奢望,本章只讲游乐场里面的事,而且短得没有资格算一章正经书。可是话又得说回来,它的确是本书的一章,而且占着很重要的地位。人生一世,总有些片段当时看着无关紧要,而事实上却牵动了大局。
①以下一段模仿和讽刺当时布尔活尔·立登(BulwerLytton)等专写贵族生活的小说。
②以下一段讽刺爱因斯窝斯(W.H.Ainsworth)等专写强盗的小说。
所以咱们还是跟着勒塞尔广场的一群人坐了马车上游乐场去吧。乔斯和利蓓加占了正座,也就没有多余的空隙了。奥斯本先生夹在都宾上尉和爱米丽亚中间,坐在倒座上。
车子里人人心里都明白,那天晚上乔斯准会向利蓓加·夏泼求婚。家里的父母已经默许,不过我跟你说句体己话,赛特笠先生很有些瞧不起他的儿子。他说乔斯自私,懒惰,爱面子,一股子妞儿气。他看不惯儿子的时髦人习气,每逢乔斯摆起架子自吹自卖的时候,就哈哈大笑。他说:“我的家私将来有一半儿是这家伙的份。而且他自己挣得也不少了。不过我很明白,如果我和你和他妹妹明儿都死掉的话,他也不过叫声‘老天爷!’然后照样吃他的饭。所以我不高兴为他操心。他爱娶谁就娶谁。我不管他的事。”
爱米丽亚就不同了,满心希望亲事成功,一则她做人明达,二则这也是她的脾气。有一两回,乔斯仿佛有些很要紧的话想和她说,她也是巴不得要听,可惜那胖子的衷肠话儿实在没法出口;他重重的叹了一口大气,转身走掉了。他妹妹因此非常失望。
这个猜不透的谜使温柔的爱米丽亚激动得老是定不下心。她不好和利蓓加说起这个难出口的问题,只好和管家娘子白兰金索泊太太密密的长谈了好几回。管家娘子露了些口风给上房女佣人。上房女佣人也许约略的对厨娘说过几句。厨娘一定又去告诉了所有做买卖的。因此在勒塞尔广场的圈子里,好些人在纷纷的议论乔斯先生的亲事。
赛特笠太太当然觉得儿子娶个画师的女儿,未免玷辱了门楣。白兰金索泊太太对她嚷道:“咳,太太,您嫁给赛先生的时候,家里也不过开个杂货铺子罢咧!先生也不过做经纪人的小书记。两面的家私一共合起来还不满五百镑呢。今儿咱们不也挺有钱了吗?”爱米丽亚也是这个意思。赛特笠太太做人随和,慢慢的也就改了本来的成见。
赛特笠先生是无可无不可的。他说:“乔斯爱娶谁就娶谁,反正不是我的事。那女孩子没有钱,可是当年赛特笠太太也一样穷。她看上去性情温顺,也很聪明,也许会把乔斯管得好好儿的。亲爱的,还是她吧,总比娶个黑不溜秋的媳妇回来,养出十来个黄黑脸皮的孙子孙女儿好些。”
这样看起来,利蓓加真的交了好运。吃饭的时候,她总挽着乔斯的胳膊下楼,已经成了惯例。而且她也曾傍着他坐了他的敞篷马车出去兜过风。这又肥又大的花花公子赶着拉车的灰色马,样子又从容,又威风。当下虽然没人提到婚姻两字,却是大家心里有数。利蓓加只等乔斯向她正式求婚,暗暗羡慕人家有亲娘的好处。一个慈爱的妈妈只消十分钟就可以解决问题,她只要跟小伙子细细致致谈几句心腹话儿,准能叫对方把那难以启齿的一段话说出口来。
那晚马车走过西明斯德桥的时候,大致的情形就些这样。
他们一群人不久在皇家花园下车。乔斯神气活现从车子里出来,踩得车子吱吱的响。旁边看热闹的瞧见这么个胖子,欢呼起来。乔斯涨红了脸扶着利蓓加先走,看上去又肥大又威武。爱米丽亚当然有乔治招呼,高兴得活像太阳里的一树玫瑰花。
乔治说:“我说呀,都宾,你是个好人,给我们照看照看披肩什么的。”说着,他和赛特笠小姐成一对儿走了。乔斯带着利蓓加也挤进了花园门。老实的都宾却抱着许多披肩在门口替大家买票。
他很虚心的跟在后头,不愿意煞风景。利蓓加和乔斯并不在他心上。不过他觉得爱米丽亚真是了不起,竟配得上出色的乔治·奥斯本。这一对漂亮的年轻人儿正在小径里穿来穿去。爱米丽亚瞧着样样东西都新鲜有趣,从心里乐出来,都宾见她这样,仿佛做爸爸的一样欢喜。说不定他也希望胳膊上挽着的不只是一块披肩(旁边的人瞧见这傻头傻脑的年轻军官手里抱着女人的衣著,都在好笑),可是威廉·都宾向来不大为自己打算,只要他的朋友受用,他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不瞒你说,游乐场里的各种趣事,都宾连正眼也不看。场里千千万万所谓“特别加添”的灯,老是点得亮晃晃的。场子中心有个镀金的大蚶子壳,下面是音乐台,那儿好几个戴硬边帽子的琴师奏着醉人的曲子。唱曲儿的唱着各色好听的歌儿,有的内容滑稽,有的却很多情。许多伦敦土生土长的男男女女在跳民间舞,一面跳着蹦着,一面彼此捶打笑乐。一块照牌上写着说煞纪太太①即刻就要爬着通天索子上天。点得雪亮的隐士庐里面老是坐着那隐士。四面的小径黑魆魆的,正好给年轻的情人们相会。好些穿了旧号衣的人轮流从一个瓶子里喝麦酒。茶座上装点得灯光闪烁,坐在里面吃东西的客人都很快乐,其实他们吃的火腿片儿薄得几乎看不见,只好算自己哄自己。还有那笑眯眯、温和驯良的白痴叫辛伯森的,想来在那时候已经在游乐场里了。这些形形色色,都宾上尉全不理会。
①煞纪太太(MadameSaqui,1786—1866),法国有名走绳索玩杂耍的女艺人。
他拿着爱米丽亚的细绒披肩走东走西,在镀金的蚶子壳底下站了一会,看沙尔孟太太表演《波罗的诺之战》。这首歌词的内容恶毒的攻击拿破仑;这科西嘉小人一朝得志,最近才在俄国打了败仗。都宾走开去的时候,口里学着哼那支曲子。哪知自己一听,哼的却是爱米丽亚·赛特笠吃晚饭之前在楼梯上唱的歌儿,忍不住好笑起来,因为他实在跟猫头鹰一样不会唱歌。
这些年轻人分成一对一对,进了花园十分钟之后就散开了。大家郑重其事的约好在晚上再见面。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在游乐场里,惯例是分成一组一组的,到吃宵夜的时候大家见面,彼此告诉这一段时间里面的经历。
奥斯本先生和爱米丽亚究竟有什么奇遇是个秘密。不过咱们知道他们两个非常快乐,行为举止也很得体。十五年来他们总在一处,说的话当然没有什么新奇。
利蓓加·夏泼小姐和她那身材魁梧的朋友迷了路,走到一条冷僻的小路上,四面只有一百来对像他们一样走失的人。两个人都觉得这时节的风光旖旎,是个紧要关头。夏泼小姐暗想这是难得的机会,再不把赛特笠先生嘴边想说而说不出来的情话引出来,再等什么时候呢?他们方才在看莫斯科百景的时候,附近一个卤莽的男人踩了夏泼小姐一脚,她轻轻的尖叫一声,倒在赛特笠先生怀里。经过这件事以后,乔斯更加动了情,胆子也越来越大,便又讲了几个以前至少唠叨过五六遍的印度故事。
利蓓加道:“我真想到印度去!”
乔瑟夫一股子柔情蜜意,说道:“真的吗?”他提出了这个巧妙的问题,唏哩呼噜的直喘气,利蓓加的手恰巧搁在他胸口,觉得他的心正在别别的乱跳,由此可以推想他一定在准备进一步再说一句更温存的话儿。那知道事不凑巧,偏偏场子里打起铃子催大家去看焰火,游客顿时推推挤挤奔跑起来,这一对怪有趣的情人只得也跟着大家一伙儿同去。
都宾上尉发现游乐场里的各项杂耍并没有什么好玩,便想跟大家一块儿去吃宵夜。那时其余的两对已经占了座儿坐好,都宾在茶座前面来回走了两遭,没一个人理会他。桌子上只摆了四份刀叉杯盘,那配好的两对咭咭呱呱谈得很高兴。都宾知道他们已经把他忘得干干净净,好像他根本不存在。
都宾上尉对他们看了一会,默默的想道:“我是个多余的人,不如找隐士谈天去。”他避开了人声嘈杂、杯盘叮当的热闹场所,向没有灯光的小路上走。小路的尽头就住着那有名的冒牌隐士。这件事做来令人扫兴。根据我自己的亲身经验,单身汉子最乏味的消遣莫过于一个人逛游乐场。
其余的两对兴高采烈的在茶座里谈天,说的话又亲热又有趣。乔斯得意得了不得,神气活现的把茶房呼来喝去。他切鸡,拌生菜,开酒瓶斟香槟酒,又吃又喝,把桌子上的东西消缴了一大半。最后,他又要了一碗五味酒,因为上游乐场的人没有一个不喝它。他说:“茶房,来碗五味酒。”
那碗五味酒就是我写书的起因。五味酒跟别的原因不是一样好吗?美丽的萝莎梦①因为一碗氰酸离开了人世。按照郎浦利哀博士②的考据,亚历山大大帝也因为一杯酒断送了性命③。我这本“没有主角的小说”④,里面各个重要人物的遭遇都受这碗五味酒的影响。虽然书里面大多数的人涓滴不曾入口,可是受它的影响却不浅。
①英王亨利第二的情人。传说亨利第二把她安置在迷阵中,不许别人走近她:后来爱莲诺皇后设法闯进去把她害死。究竟是否用的氰酸,不得而知。萝莎梦死在1176年。
②郎浦利哀(JohnLemprière),生年不可考,死在1824年,著名古典学者。著作有“希腊罗马古人名字典”。
③传说亚历山大给图谋不轨的加桑特毒死。
④本书的副标题是“没有主角的小说”(ANovelWithoutAHero)。
两位小姐不喝酒,奥斯本也不爱喝。结果馋嘴的大胖子把一碗酒都灌了下去。喝过后之后,他兴致勃发,那股子劲儿起初不过叫人诧异,后来简直令人难堪。他扯起嗓子大说大笑,引得好几十个闲人围着他们的座位看热闹。和他一起来的都是些天真没经大事的人,窘的无可奈何。他自告奋勇唱歌给大家听,逼尖了喉咙,一听就知道他喝醉了酒。镀金的蚶子壳底下本来有音乐家在弹唱,好些人围着听,乔斯一唱,差些儿把那边的听众全吸引过来。大家都给他拍手叫好。一个说:“好哇,胖子!”另一个说:“再唱一段吧,但尼尔·兰勃脱!”①又有一个口角俏皮的说:“这身材正好走绳索。”两位小姐急得走投无路,奥斯本先生大怒,嚷道:“天哪!乔斯,咱们快回家吧!”两个姑娘听了忙站起来。
①但尼尔·兰勃脱(DanielLambert,1770—1842),英国有名的大胖子。
乔斯那时胆子大得像狮子,搂着利蓓加小姐的腰大声叫道:“等一筹,我的宝贝,我的肉儿小心肝!”利蓓加吓了一跳,可是挣不脱手。外面的笑声越发大了。乔斯只顾喝酒,唱歌,求爱。他眨眨眼睛,态度很潇洒的对外面的人晃着杯子,问他们敢不敢进来和他一起喝。
一个穿大靴子的男人便想趁势走进来,奥斯本先生举起手来打算把他打倒,看来一场混战是免不掉的了。还算运气好,刚在这时候,一位名叫都宾的先生走了进来。他本来在园里闲逛,这当儿赶快走到桌子旁边来。这位先生说道:“你们这些糊涂东西,快给我滚开。”一面说,一面把一大群人往旁边推。众人见他戴了硬边帽子,来势凶猛,一哄散了。都宾走进座儿,样子非常激动。
奥斯本一把抢过披肩来,替爱米丽亚裹好,一面说:“天哪!都宾,你到哪儿去了?快来帮忙。你招呼着乔斯,让我把小姐们送到车子里去。”
乔斯还要站起来干涉,给奥斯本一指头推倒,喘着气又坐了下去。中尉才算平平安安带着小姐们走掉。乔斯亲着自己的手向她们的背影送吻,一面打呃一面说道:“求天保佑你!求天保佑你!”他拉住上尉的手哀哀的哭泣,把藏在心里的爱情告诉他,说自己一心恋着刚才走出去的女孩子,可是做错了事,使她心碎了。他说他打算第二天早上和她在汉诺佛广场的圣·乔治教堂里结婚,无论如何先得到兰白斯去把坎脱白莱大主教叫醒,让他准备着。都宾上尉见机,趁势催他赶快到兰白斯宫里去。一出园门,他毫不费事的把乔斯送进一辆街车,一路平安直到他家里。
乔治·奥斯本把姑娘们护送回家,没有再生什么枝节。大门一关上,他哈哈大笑着穿过勒塞尔广场回家,那守夜的见他傻笑个不完,心里老大诧异。两个女孩儿一路上楼,爱米丽亚垂头丧气的瞧着她朋友,吻了她一下,一直到上床没有再说话。
利蓓加心里暗想:“明天他准会求婚。他叫我心肝宝贝儿,一共叫了四回。他还当着爱米丽亚的面捏我的手。明天他一定会向我求婚了。”爱米丽亚也是这么想。我猜她一定还盘算做傧相的时候穿什么衣服,应该送什么礼物给她的好嫂子。她又想到将来还有一次典礼,她自己就是主要的角色,此外她还想到许多有关的事情。
不懂事的小姑娘!你们真不知道五味酒的力量。晚上的大醉,比起明天早上的头痛来,那真不算什么。无论哪一种头痛,总没有像喝了游乐场里的五味酒所引起的头痛那样利害。我担保这不是假话。虽然事隔二十年,我还记得两杯酒的后果。其实我不过喝了小小的两酒盅,我人格担保,这两盅酒就够受的了,乔瑟夫·赛特笠本来已经在闹肝病,却把这害人的五味酒喝了许多,少说也有一夸尔。
第二天早上,利蓓加以为她的好日子到了。乔瑟夫·赛特笠却在哼哼唧唧的忍受形容不出的苦楚。当年还没有苏打水。隔夜的宿醉只能用淡啤酒来解,说来真叫人不相信。乔治·奥斯本进屋子的时候,看见卜克雷·窝拉的前任税官躺在安乐椅里哼哼,前面桌子上搁了一杯淡麦酒。好心的都宾早已来了,正在服侍病人。两个军官瞧着乔斯闹酒闹得这么少气无力,斜过眼对瞧着使了个眼色,彼此心照,嬉皮笑脸的做起鬼脸来。赛特笠的贴身佣人是个一丝不苟的规矩人,像包办丧事的人一般,向来板着脸不言语,现在看着他主人的可怜样儿,也掌不住要笑。
奥斯本上楼的时候,他偷偷告诉他道:“先生,赛特笠先生昨儿晚上可真是野。他要跟马车夫打架呢,先生。上尉只好抱小娃娃似的把他抱上楼。”这位白勒希先生一面说话,脸上竟掠过了一个笑影儿。不过他打开房门给奥斯本先生通报的时候,又恢复到原来冷冰冰莫测高深的样子了。
奥斯本立刻拿乔斯开玩笑,看着他说道:“赛特笠,你好哇?没伤骨头吧?楼下有个马车夫,头上包着绷带,眼睛都打青了,赌神罚咒的说要到法院去告你呢。”
赛特笠轻轻哼道:“你说什么?告我?”
“因为你昨天晚上揍他。是不是,都宾?你像莫利纳①一样大打出手。守夜的人说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利害的人,不信你问都宾。”
①当时有名的拳师。
都宾上尉道:“你的确跟车夫打过一合,利害得很。”
“还有在游乐场里那个穿白外套的人呢。乔斯冲着他打。那些女人吓得吱吱喳喳直叫。喝!我瞧着你就乐。我以为你们不当兵的都没有胆子,真是大错。乔斯啊,你喝醉了酒我可不敢冲撞你了。”
乔斯在安乐椅里接口道:“我性子上来之后的确不是好惹的。”他说话的时候那愁眉苦脸的样子实在可笑,上尉虽然讲究礼貌,也忍不住和奥斯本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奥斯本为人刻薄,趁势接下去耍他。在他看来,乔斯不过是个脓包。对于乔斯和利蓓加的亲事,他细细的考虑了一下,觉得老大不如意。他,第——联队的乔治·奥斯本,既然已经准备和赛特笠一家结亲,那么这家的人就不该降低身分去娶一个没有地位的女人。利蓓加不过是个一朝得志的家庭教师罢了。他道:“你这可怜东西。你以为自己真的会打人,真的可怕吗?得了吧,你站都站不直,游乐场里人人都笑话你,虽然你自己在哭。乔斯,你昨儿晚上醉得不成体统。记得吗?你还唱了一支情歌呢!”
乔斯问道:“一支什么?”
“一支情歌。爱米丽亚的小朋友叫什么罗莎?利蓓加?你管她叫你的宝贝,你的肉儿小心肝哩!”无情的小伙子拉起都宾的手,把隔天的戏重演了一遍,本来的演员看得羞恨难当。都宾究竟是好人,劝奥斯本不要捉弄乔斯,可是奥斯本不理。
他们不久便和病人告别,让高洛浦医生去调理他。奥斯本不服朋友责备他的话,答道:“我何必饶他?他凭什么摆出高人一等的架子来?他干吗在游乐场扫咱们的面子?那个跟他飞眼风吊膀子的女孩子又算个什么?真倒楣!他们家的门第已经够低的了,再加上她,还成什么话?做家庭教师当然也不坏,不过我宁可我的亲戚是个有身分的小姐。我是个心地宽大的人,可是我有正当的自尊心。我知道我的地位,她也应该明白她的地位。那印度财主好欺负人,我非得让他吃点儿苦不可。并且也得叫他别糊涂过了头,因为这样我才叫他留神,那女孩子说不定会上法院告他。”
都宾迟疑着说道:“你的见解当然比我高明。你一向是保守党,你家又是英国最旧的世家之一。可是——”
中尉截断朋友的话说道:“跟我一块儿拜望两位姑娘去吧。你自己向夏泼小姐去谈情说爱得了。”奥斯本是天天上勒塞尔广场的,都宾上尉不愿意跟他去,便拒绝了。
乔治从霍尔本走过沙乌撒泼顿街,看见赛特笠公馆的两层楼上都有人往外探头张望,忍不住笑起来。原来爱米丽亚小姐在客厅外面的阳台上,眼巴巴的望着广场对面奥斯本的家,正在等他去。利蓓加在三层楼上的小卧房里面,盼望看见乔斯搬着肥大的身子快快出现。
乔治笑着对爱米丽亚说道:“安恩妹妹①正在了望台上等人,可惜没人来。”他对赛特笠小姐淋漓尽致的挖苦她哥哥狼狈的样子,觉得这笑话妙不可言。
①童话《蓝胡子》中女主角,蓝胡子的故事见24页注①。
她听了很不受用,答道:“乔治,你心肠太硬了,怎么还笑他?”乔治见她垂头丧气,越发笑起来,再三夸这笑话儿有趣。夏泼小姐一下楼,他就打趣她,形容那胖子印度官儿怎么为她颠倒,说得有声有色。
“啊,夏泼小姐!可惜你没见他今天早上的样子。穿着花花绿绿的梳妆衣在安乐椅里打滚,难过得直哼哼。他伸出舌头给高洛浦医生看,那腔调才滑稽呢。”
夏泼小姐问道:“你说谁啊?”
“谁啊?谁啊?当然是都宾上尉啰,说起这话,我倒想起来了,昨儿晚上咱们对他真殷勤啊!”
爱米丽亚涨红了脸说:“咱们真不应该。我——我根本把他忘了。”
奥斯本笑嚷道:“当然把他忘了。谁能够老记着都宾呢?
夏泼小姐,你说对不对?”
夏泼小姐骄气凌人的扬着脸儿说道:“我从来不理会有没有都宾上尉这么个人,除非他吃饭的时候倒翻了酒杯。”奥斯本答道:“好的,让我把这话告诉他去,夏泼小姐。”他说话的时候,夏泼小姐渐渐对他起了疑心,暗暗的恨他,虽然他本人并不知道。利蓓加想道:“原来他要捉弄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在乔瑟夫跟前取笑我。说不定他把乔瑟夫吓着了。也许他不来了。”这么一想,她眼前一阵昏黑,一颗心扑扑的跳。
她竭力做出天真烂漫的样子笑道:“你老爱说笑话。乔治先生,你尽管说吧,反正我是没有人撑腰的。”她走开的时候,爱米丽亚对乔治·奥斯本使了一个责备的眼色。乔治自己也良心发现,觉得无故欺负这么一个没有依靠的女孩子,不大应该。他道:“最亲爱的爱米丽亚,你人太好,心太慈,不懂得世道人心。我是懂得的。你的朋友夏泼小姐应该知道她的地位。”
“你想乔斯会不会——”
“我不知道。他也许会,也许不会,我反正管不着。我只知道这家伙又糊涂又爱面子,昨儿晚上害得我的宝贝儿狼狈不堪。‘我的宝贝儿,我的肉儿小心肝!’”他又笑起来,样子那么滑稽,连爱米也跟着笑了。
乔斯那天没有来,爱米丽亚倒并不着急。她很有手段,使唤三菩手下的小打杂到乔瑟夫家里去问他讨一本他从前答应给她的书,顺便问候他。乔斯的佣人白勒希回说他主人病在床上,医生刚来看过病。爱米丽亚估计乔斯第二天准会回家,可是没有勇气和利蓓加谈起这件事。利蓓加本人也不开口,从游乐场里回来以后的第二个黄昏,她绝口不提乔斯的事。
第二天,两位姑娘坐在安乐椅里,表面上在做活,写信,看小说,其实只是装幌子。三菩走进来,像平常一样满面笑容,怪讨人喜欢的样子。他胁下挟着一个包,手里托着盘子,上面搁着一张便条。他道:“小姐,乔斯先生的条子。”
爱米丽亚拆信的时候浑身发抖。只见信上写道:亲爱的爱米丽亚:送上《林中孤儿》一本。昨天我病得很重,不能回家。今天我就动身到契尔顿纳姆去了。如果可能的话,请你代我向和蔼可亲的夏泼小姐赔个不是。我在游乐场里的行为很对她不起。吃了那顿惹祸的晚饭以后,我所有的一言一动都求她忘记,求她原谅。现在我的健康大受影响。等我身体复原之后,我预备到苏格兰去休养几个月。
乔斯·赛特笠
这真是狗命票。什么都完了。爱米丽亚不敢看利蓓加苍白的脸和出火的两眼,只把信撩在她身上,自己走到楼上房间里狠狠的哭了一场。
过了不久,管家娘子白兰金索泊太太去安慰她。爱米丽亚当她心腹,靠在她肩膀上哭了一会,心里轻松了好些。“别哭了,小姐。这话我本来不告诉您的,不瞒您说,她来了几天之后,我们大家就不喜欢她。我亲眼看见她偷看你妈的信。平纳说她老翻你的首饰匣子跟抽屉。人人的抽屉她都爱翻。平纳说她一定把您的白缎带搁到自己箱子里去了。”
爱米丽亚忙道:“我给她的,我给她的。”
这话并不能使白兰金索泊太太看重夏泼小姐。她对上房女佣人说道:“平纳,我不相信那种家庭教师。她们自以为了不起,摆出小姐的架子来,其实赚的钱也不比咱们多。”
全家的人都觉得利蓓加应该动身了,上上下下的人都希望她早走,只有可怜的爱米丽亚是例外。这好孩子把所有的抽屉、壁橱、针线袋、玩具匣,细细翻了一遍,把自己的袍子、披肩、丝带、花边、丝袜、零头布、玩意儿,一件件过目;挑这样,选那样,堆成一堆,送给利蓓加。她的爸爸,那慷慨的英国商人,曾经答应女儿,她长到几岁,就给她几个基尼。爱米丽亚求他把这钱送给利蓓加,因为她自己什么都有,利蓓加才真正需要。
她甚至于要乔治·奥斯本也捐出东西来。他在军队里本来比谁都手中散漫,并不计较银钱小事,走到邦德街上买了一只帽子和一件短外衣,都是最贵重的货色。
爱米丽亚得意洋洋的拿着一纸盒礼物,对利蓓加说:“亲爱的利蓓加,这是乔治送给你的。瞧他挑得多好,他的眼光比谁都高明。”
利蓓加答道:“可不是。我真感激他。”她心里暗想:“破坏我婚姻的就是乔治·奥斯本。”因此她对于乔治·奥斯本有什么感情也就不问可知。
她心平气和的准备动身,爱米丽亚送给她的礼物,经过不多不少的迟疑和推辞,也都收下了。对于赛特笠太太,她当然千恩万谢表示感激,可是并不多去打搅她,因为这位好太太觉得很窘,显然想躲开她。赛特笠先生送她钱的时候,她吻着他的手,希望能够把他当作最慈爱的朋友和保护人。她的行为实在令人感动,赛特笠先生险些儿又开了一张二十镑的支票送给她。可是他控制了自己的感情。马车已经在门口等着,他便快快的走掉了,嘴里说:“求老天爷保佑你,亲爱的。到伦敦来的时候上我们这儿来玩。詹姆斯,上市长公署。”
最后,利蓓加和爱米丽亚告别。这一节我也不准备细说。她们两人难分难舍的搂抱着,最伤心的眼泪,最真挚的情感,还有嗅盐瓶子,都拿出来了。一个人真心诚意,另一个做了一场精采的假戏。这一幕完毕之后,两人就此分手,利蓓加发誓永远爱她的朋友,一辈子不变心。

第十章夏泼小姐交朋友了
克劳莱家里好些和蔼可亲的人物,在前几页里面已经描写过了。利蓓加现在算他们一家人,当然有责任讨恩人们的喜欢,尽力得到他们的信任。这话是她自己说的。像她这么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能够知恩感德,真值得夸奖。就算她的打算有些自私的地方,谁也不能否认这份儿深谋远虑是很合理的。这孤苦伶仃的女孩儿说:“我只有单身一个人。除了自己劳力所得,没有什么别的指望。爱米丽亚那粉红脸儿的小不点儿,还没有我一半懂事,倒有十万镑财产,住宅家具奴仆一应俱全。可怜的利蓓加(我的腰身比爱米丽亚的好看得多了),只能靠着自己和自己的聪明来打天下。瞧着吧,我仗着这点聪明,总有一天过活得很有气派,总有一天让爱米丽亚小姐瞧瞧我比她强多少。我倒并不讨厌她,谁能够讨厌这么一个没用的好心人儿呢?可是如果将来我的地位比她高,那多美啊!不信我就到不了那么一天。”我们的小朋友一脑袋幻想,憧憬着美丽的将来。在她的空中楼阁里面,最主要的人物就是她的丈夫,请大家听了这话别嗔怪她。小姐们的心思转来转去不就想着丈夫吗?她们亲爱的妈妈不也老是在筹划她们的婚事吗?利蓓加说道:“我只能做我自己的妈妈。”她回想到自己和乔斯·赛特笠的一场不如意事,心里难过,只能自己认输。
她很精明,决定在女王的克劳莱巩固自己的地位,舒舒服服过日子。因此在她周围的人,凡是和她有利害关系的,她都想法子笼络。克劳莱夫人算不得什么。她懒洋洋的,做人非常疲软,在家里全无地位。利蓓加不久发现不值得费力结交她,而且即使费了力也是枉然。她和学生们说起话来,总称她为“你们那可怜的妈妈”。她对于克劳莱夫人不冷不热,不错规矩,却很聪明的把大部分的心思用在其余各人身上。
两个孩子全心喜欢她。她的方法很简单,对学生不多给功课,随她们自由发展。你想,什么教育法比自学的效力更大呢?大的孩子很喜欢看书。在女王的克劳莱大厦的书房里,有不少十八世纪的文学作品,有英文的,也有法文的,都是轻松的读物。这些书还是照例行文局的秘书在倒台的时候买下来的。目前家里的人从来不挨书架,因此利蓓加能够随心如意的给露丝·克劳莱小姐灌输许多知识连带着娱乐自己的心性。
她和露丝小姐一起读了许多有趣的英文书法文书,作家包括渊博的斯摩莱特博士①,聪明机巧的菲尔丁先生②,风格典雅、布局突兀的小克雷比勇先生③(他是咱们不朽的诗人格蕾④一再推崇的),还有无所不通的伏尔泰先生⑤。有一回克劳莱先生问起两个孩子究竟读什么书。她们的教师回答道:“斯摩莱特。”克劳莱先生听了很满意,说道:“啊,斯摩莱特。他的历史很沉闷,不过不像休姆先生⑥的作品一样有危害性。你们在念历史吗?”露丝小姐答道:“是的。”可是没有说明白念的是亨弗瑞·克林格的历史⑦。又有一回他发现妹妹在看一本法文戏剧,不由得有些嗔怪的意思,后来那教师跟他解释,说是借此学习法国人谈话中的成语,他也就罢了。克劳莱先生因为是外交家,一向得意自己法文说的好(他对于世事还关心得很呢!),听得女教师不住口的夸赞他的法文,心上非常欢喜。
①斯摩莱特(TobiasSmollett,1721—71),英国小说家。
②菲尔丁(HenryFielding,1705—54),英国小说家。
③克雷比勇(ClaudeCrébillon,1707—77),法国戏剧家和小说家。
④格蕾(ThomasGray,1716—71),英国诗人。
⑤伏尔泰(Voltaire,1694—1778),法国作家,是推动法国大革命的力量之一。
⑥休姆(DavidHume,1711—76),英国哲学家,曾写过英国都铎王朝及斯丢亚王朝的历史。斯摩莱特曾写过英国历史。
⑦斯摩莱特的小说。
凡奥兰小姐的兴趣恰好相反。她闹闹嚷嚷的,比她姐姐卤莽得多。她知道母鸡在什么隐僻的角落里下蛋。她会爬树,把鸟窝里斑斑点点的鸟蛋偷掉。她爱骑着小马,像卡密拉①一般在旷野里奔跑。她是她爸爸和马夫们的宝贝。厨娘最宠她,可是也最怕她,因为她有本事把一罐罐藏得好好儿的糖酱找出来,只要拿得着,无有不偷吃的。她跟姐姐不停的拌嘴吵架。夏泼小姐有时发现她犯这些小过错,从来不去告诉克劳莱夫人。因为克劳莱夫人一知道,少不得转告她爸爸,或者告诉克劳莱先生,那就更糟。利蓓加答应保守秘密,只要凡奥兰小姐乖乖的做好孩子,爱她的教师。
①卡密拉(Camilla)是神话中伏尔西地方的皇后,她跑得飞快,因此跑过麦田,麦叶不弯,跑过海洋,两脚不湿。
夏泼小姐对克劳莱先生又恭敬又服帖。虽然她自己的妈妈是法国人,可是常常碰到看不懂的法文句子,拿去向他请教。克劳莱先生每回给她讲解得清清楚楚。他真肯帮忙,除了文学方面点拨利蓓加以外,还替她挑选宗教气息比较浓厚的读物,而且常常和她谈天。利蓓加听了他在瓜希马布传教团劝募会上的演说,佩服得五体投地,对于他那关于麦芽的小册子也很感兴趣。有时他晚上在家讲道,她听了感动得掉下泪来,口里说:“啊,先生,谢谢你。”一面说,一面翻起眼睛瞧着天叹一口气。克劳莱先生听了这话,往往赏脸和她握手。贵族出身的宗教家常说:“血统到底是要紧的,你看,只有夏泼小姐受我的启发而领悟了真理。这儿别的人都无动于中。我的话实在太细腻、太微妙了,他们是听不懂的。以后得想法子通俗化一些才好。可是她就能领会。她的母亲是蒙脱莫伦茜①一族的。”
①蒙脱莫伦茜(MaisondeMontmorency)是法国最有名的豪门望族之一,从十二世纪起已经公侯辈出。
看来这家名门望族就是夏泼小姐的外婆家,对于她母亲上舞台的事,她当然一句不提,免得触犯了克劳莱先生宗教上的顾忌。说来可恨,从法国大革命之后,流亡在外国的贵族无以为生的真不在少数。利蓓加进门没有几个月就讲了好几个关于她祖宗的轶事。其中有几个,克劳莱先生发现书房里那本陶齐哀字典①里也有记载,更加深信不疑,断定利蓓加的确是世家后裔。他好奇心那么强,甚至于肯去翻字典,难道是因为他对利蓓加有意吗?我们的女主角能不能这么猜测一下呢?不!这不过是普通的感情罢了。我不是老早说过他看中的是吉恩·希伯香克斯小姐吗?
①陶齐哀(D’Hozior)是法国有名谱牒学世家,祖孙叔侄都以谱牒学出名,此处所说的字典,是路易士·陶齐哀(LouisPierreD’Hozier,1685—1767)和他儿子安东·马列·陶齐哀(AntoineMarieD’HozierdeSerigny,1721—1810)合著的。
有一两回,他看见利蓓加陪着毕脱爵士玩双陆,就去责备她,说是不敬上帝的人才喜欢这玩意儿,不如看看《脱伦浦的遗产》和《靡尔非尔的瞎眼洗衣妇》这类正经书来得有益。夏泼小姐回说她亲爱的妈妈从前常常陪着特·脱利克脱辣克老伯爵和地·各内修院住持玩这种游戏。这样一说,这类世俗的玩意儿都可以上场了。
家庭教师笼络她东家的方法并不限于陪他玩双陆。她还在许多别的事情上为他效劳。她没有到女王的克劳莱以前,毕脱爵士曾经答应把案卷给她消遣,如今她孜孜不倦的把所有的案卷都看过一遍,又自动帮他抄写信件,并且巧妙地改正他的别字,使他写的字合于时下沿用的体例。凡是和庄地、农场、猎苑、花园、马房有关系的一切事务,她都爱知道。从男爵觉得跟她做伴实在有趣,早饭后出去散步的时候总带着她——孩子们当然也跟着一块儿去。她向他提供许多意见,像灌木该怎么修剪,谷物该怎么收割,花床里怎么栽花,怎么套车,怎么犁田。夏泼小姐在女王的克劳莱不满一年,已经成了从男爵的亲信。本来毕脱爵士吃饭的时候常跟佣人头儿霍洛克斯先生说话,如今只跟她说话了。克劳莱先生不在家的时候,她差不多是宅子里的主妇。她的新地位虽然高,可是她留心不去冒犯管厨房和管马房的体面佣人。对他们又虚心又客气。我们以前看见的利蓓加,还是个骄傲、怕羞、满腹牢骚的女孩子;现在可不同了。她的性情有了转变,足见她为人谨慎,有心向上,至少可说她有痛改前非的勇气。利蓓加采取了新作风,做人谦逊和顺,究竟她是否出于至诚,只要看她以后的历史就能知道。长时期的虚情假意,二十一岁的年轻人恐怕装不出吧?可是话又说回来,我们这女主角年纪虽小,经验可不少,行事着实老练。各位读者如果到现在还没有发现利蓓加聪明能干,写书的真是白费力气了。
克劳莱家里的两兄弟牙痒痒的你恨我我嫌你,因此像晴雨表盒子里的一男一女,从来不同时在家①。不瞒你说,罗登·克劳莱,那个骑兵,压根儿瞧不起自己的老家。他姑妈一年来拜访一次,他也跟着来,平常是不高兴回家的。
①男女两人一个是天晴的标记,一个是天雨的标记。
关于这位老太太了不起的好处,前面已经说过。她有七万镑财产,而且差不多已经收了罗登做干儿子。她最讨厌大侄儿,嫌他是个脓包,瞧他不起。克劳莱先生呢,也毫不迟疑的断定她的灵魂已经没有救星,而且说他弟弟罗登死后的命运也不会比姑妈的好。他常说:“她这人最贪享受,而且眼里没有上帝,老跟法国人和无神论者混在一起,我一想起她这危险的处境就忍不住发抖。她离死不远了,竟还是这么骄奢淫佚,爱慕虚荣。而且她一味的糊涂,开口亵渎神明,想起来真叫人担心。”事情是这样的,他每晚要花一个钟头讲道,老太太一口回绝不要听。如果姑妈单身到女王的克劳莱作客,他的经常晚祷便不得不停止。
他父亲说:“毕脱,克劳莱小姐回来的时候别讲道。她写信来说她最讨厌人家传道说法。”
“唷,佣人们怎么办呢?”
毕脱爵士答道:“呸!佣人们上了吊我也不管。”儿子的意思认为听不到他的讲道比上吊更糟。
他这么一辩驳,他父亲就说:“怎么了,毕脱,难道你愿意家里少三千镑一年的进款吗?你不能这么糊涂吧?”
克劳莱先生答道:“比起咱们的灵魂来,几个钱算得了什么?”
“你的意思是,反正老太太的钱不给你,对不对啊?”克劳莱先生也许竟是这个意思,也未可知。
克劳莱小姐的生活的确腐败得很。她在派克街有一所舒服的小宅子,每逢夏天上哈罗该脱和契尔顿纳姆避暑,因为在伦敦应酬交际最热闹的时候她老是吃喝得太多,非得活动活动不可。所有的老姑娘里头,算她最好客,兴致也最高。据她自己说,当年她还是个美人儿呢!(我们知道,所有的老婆子当年都是美人儿。)她谈吐风趣,在当时是个骇人听闻的激进分子。她到过法国;听说她在哪儿有过一页伤心史,竟爱上了圣·于斯德①。她从法国回来以后,一直喜欢法国小说、法国酒和法国式烹调。她爱看伏尔泰的作品,背得出卢梭②的名句,把离婚看得稀松平常,并且竭力提倡女权。她屋子里每间房里都有福克斯先生③的肖像。这位政治家在野的时候,她大概跟他在一块儿赌过钱。他上台之后,她常常自夸,说毕脱爵士和女王的克劳莱选区另外的一个代表所以肯投票选举福克斯,都是她的功劳。其实即使这位忠厚的老太太不管这事,毕脱爵士也会选福克斯的。这了不起的自由党员去世以后,毕脱爵士才改变了原来的政治见解,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①圣·于斯德(LouisdeSaint-Just,1767—94),法国大革命的领袖之一。
②卢梭(JeanJacquesRousseau,1721—78),和伏尔泰同时的作家,主张解除束缚,回到自然,对当时法国人的思想极有影响,是推动法国大革命的力量之一。
③福克斯(CharlesJamesFox,1749—1806),英国政治家。他很有学问,可是很爱赌。
罗登小的时候,这好老太太就很喜欢他,把他送到剑桥大学去读书(因为哥哥进的是牛津大学,因此存心和哥哥对立),两年之后,剑桥大学当局请他不必再去了,姑妈便又替他在禁卫军里捐了个军官的位置。
这年轻军官是个有名的花花公子。那时英国的贵族都爱拳击,猎田鼠,玩壁球,还爱一个人赶四匹马拉的马车。这些高超的学问,罗登没一门不精通。他属于禁卫军,责任在保卫摄政王的安全,因此没有到外国去打过仗。虽然这么说,他已经和人决斗了三次(三次都因为赌博而起,因为罗登爱赌爱得没有节制),可见他一点儿不怕死。
“也不怕死后的遭遇,”克劳莱先生一面说,一面翻起黑莓颜色的眼珠子望着天花板。他老是惦记着弟弟的灵魂。凡是有什么人意见和他不合,他就为他们的灵魂发愁。好些正经人都像他这样,觉得这是一种安慰。
克劳莱小姐又糊涂又浪漫,瞧着她的宝贝罗登仗着血气之勇干这些事,不但不害怕,在他决斗过后还代他还债。她不准别人批评他的品行,总是说:“少年荒唐是普通事。他那哥哥才是个脓包伪君子,罗登比他强多了。”

第一章契息克林荫道
当时我们这世纪①刚开始了十几年。在六月里的一天早上,天气晴朗,契息克林荫道上平克顿女子学校的大铁门前面来了一辆宽敞的私人马车。拉车的两匹肥马套着雪亮的马具,肥胖的车夫戴了假头发和三角帽子,赶车子的速度不过一小时四哩。胖子车夫的旁边坐着一个当差的黑人,马车在女学堂发光的铜牌子前面一停下来,他就伸开一双罗圈腿,走下来按铃。这所气象森严的旧房子是砖砌的,窗口很窄,黑人一按铃,就有二十来个小姑娘从窗口探出头来。连那好性子的吉米玛·平克顿小姐也给引出来了。眼睛尖点儿的人准能看见她在自己客厅的窗户前面,她的红鼻子恰好凑在那一盆盆的拢牛儿花上面。
①指十九世纪。
吉米玛小姐说:“姐姐,赛特笠太太的马车来了。那个叫三菩的黑佣人刚刚按过铃。马车夫还穿了新的红背心呢。”
“赛特笠小姐离校以前的必要手续办好没有,吉米玛小姐?”说话的是一位威风凛凛的女士,也就是平克顿小姐本人。她算得上海默斯密士这一带地方的赛米拉米斯①,又是约翰逊博士②的朋友,并且经常和夏博恩太太③通信。
吉米玛小姐答道:“女孩子们清早四点钟就起来帮她理箱子了,姐姐。我们还给她扎了一捆花儿。”
“妹妹,用字文雅点儿,说一束花。”
“好的。这一簇花儿大得像个草堆儿。我还包了两瓶子丁香花露④送给赛特笠太太,连方子都在爱米丽亚箱子里。”
①传说是巴比伦古国的皇后,她的丈夫尼纳斯死后由她当国(也有说丈夫是她谋死的),文治武功都很显赫,曾建立许多城池。
②塞谬尔·约翰逊(SamuelJohnson,1709—84),十八世纪英国文坛上的首脑人物,曾经独力编纂英文字典。
③夏博恩太太(HesterChapone,1727—1801),当时的女学究,有过几种著作。
④gillyflowerwater,用来洗涤膏药遗留在皮肤上的污垢。
“吉米玛小姐,我想你已经把赛特笠小姐的费用单子抄出来了。这就是吗?很好,共是九十三镑四先令。请你在信封上写上约翰·赛特笠先生的名字,把我写给他太太的信也封进去。”
在吉米玛小姐看起来,她姐姐亲笔签字的信和皇帝的上谕一般神圣。平克顿小姐难得写信给家长;只限于学生离校,或是结婚,或是像有一回那可怜的白却小姐害猩红热死掉的时候,她才亲自动手。吉米玛小姐觉得她姐姐那一回通知信里的句子又虔诚又动听。世界上如果还有能够使白却太太略抒悲怀的东西,那一定就是这封信了。
这一回,平克顿小姐的信是这样的:契息克林荫道一八——年六月十五日夫人——爱米丽亚·赛特笠小姐在林荫道已经修毕六年,此后尽堪在府上风雅高尚的环境中占一个与她身份相称的地位,我因此感到万分的荣幸和欣喜。英国大家闺秀所特有的品德,在她家世和地位上所应有的才学,温良的赛特笠小姐已经具备。她学习勤勉,性情和顺,博得师长们的赞扬,而且她为人温柔可亲,因此校内无论长幼,一致喜爱她。
在音乐、舞蹈、拼法以及刺绣缝纫方面,她的造诣一定能副亲友的期望。可惜她对于地理的知识还多欠缺。同时我希望您在今后三年之中,督促她每天使用背板①四小时,不可间断。这样才能使她的举止风度端雅稳重,合乎上流女子的身份。
赛特笠小姐对于宗教道德的见解非常正确,不愧为本校的学生(本校曾承伟大的字汇学家②光临参观,又承杰出的夏博恩夫人多方资助)。爱米丽亚小姐离开林荫道时,同窗的眷念,校长的关注,也将随她而去。夫人,我十分荣幸,能自称为您的谦卑感恩的仆人。
巴巴拉·平克顿
附言夏泼小姐准备和赛特笠小姐一同来府。夏泼小姐在勒塞尔广场盘桓的时间不宜超过十天。雇用她的是显要的世家,希望她在最短时间内开始工作。
①当时的人用背板来防止驼背。
②指塞谬尔·约翰逊博士。
信写完之后,平克顿小姐在一本约翰逊字典的空白页上写了她自己的和赛特笠小姐的名字。凡是学生离开林荫道,她从来不忘记把这本极有趣味的著作相赠。书面上另外写上“已故塞谬尔·约翰逊博士于平克顿女校某毕业生离开林荫道时的数行赠言”。这位威风凛凛的女人嘴边老是挂着字汇学家的名字,原来他曾经来拜访过她一次,从此使她名利双收。
吉米玛小姐奉了她姐姐的命令,在柜子里抽出两本字典。平克顿小姐在第一本里面题赠完毕,吉米玛小姐便带着迟疑不决的样子,小心翼翼的把第二本也递给她。
平克顿小姐的脸色冷冰冰的非常可怕,问道:“这本给谁,吉米玛小姐?”
“给蓓基·夏泼,”吉米玛一面说,一面吓得索索抖,背过脸去不敢看她姐姐,她那憔悴的脸儿和干枯的脖子都涨得通红——“给蓓基·夏泼,她也要走了。”
平克顿小姐一字一顿的大声嚷道:“·吉·米·玛·小·姐,你疯了吗?把字典仍旧搁在柜子里,以后不准这么自作主张!”
“姐姐,字典才值两先令九便士,可怜的蓓基拿不着字典,心里头岂不难过呢?”
平克顿小姐答道:“立刻叫赛特笠小姐到我这儿来。”可怜的吉米玛小姐不敢多嘴,慌慌张张的跑掉了。
赛特笠小姐的爸爸在伦敦做买卖,手里很有几个钱,而夏泼小姐不过在学校里半教半读,平克顿小姐认为自己已经给了她不少好处,不必再在分手的时候特别抬举她,送她字典。
一般说来,校长的信和墓志铭一样靠不住。不过偶然也有几个死人当得起石匠刻在他们朽骨上的好话,真的是虔诚的教徒,慈爱的父母,孝顺的儿女,尽职的丈夫,贤良的妻子,他们家里的人也真的哀思绵绵的追悼他们。同样的,不论在男学校女学校,偶然也会有一两个学生当得起老师毫无私心的称赞。爱米丽亚·赛特笠小姐就是这种难能可贵的好人。平克顿小姐夸奖她的话,句句是真的。不但如此,她还有许多可爱的品质,不过这个自以为了不起的、像智慧女神一样的老婆子因为地位不同,年龄悬殊,看不出来罢了。
她的歌喉比得上百灵鸟,或者可说比得上别灵顿太太,她的舞艺不亚于赫立斯白格或是巴利索脱①。她花儿绣得好,拼法准确得和字典不相上下。除了这些不算,她心地厚道,性格温柔可疼,器量又大,为人又乐观,所以上自智慧女神,下至可怜的洗碗小丫头,没一个人不爱她。那独眼的卖苹果女人有个女儿,每星期到学校里来卖一次苹果,也爱她。二十四个同学里面,倒有十二个是她的心腹朋友。连妒忌心最重的白立格小姐都不说她的坏话;连自以为了不起的赛尔泰小姐(她是台克斯脱勋爵的孙女儿)也承认她的身段不错。还有位有钱的施瓦滋小姐,是从圣·葛脱回来的半黑种,她那一头头发卷得就像羊毛;爱米丽亚离校那天她哭得死去活来,校里的人只好请了弗洛丝医生来,用嗅盐把她熏得半醉。平克顿小姐的感情是沉着而有节制的,我们从她崇高的地位和她过人的德行上可以推想出来,可是吉米玛小姐就不同,她想到要跟爱米丽亚分别,已经哼哼唧唧哭了好几回,若不是怕她姐姐生气,准会像圣·葛脱的女财主一样(她付双倍的学杂费),老实不客气的发起歇斯底里病来。可惜只有寄宿在校长家里的阔学生才有权利任性发泄哀痛,老实的吉米玛工作多着呢,她得管账,做布丁,指挥佣人,留心碗盏瓷器,还得负责上上下下换洗缝补的事情。我们不必多提她了。从现在到世界末日,我们也不见得再听得到她的消息。那镂花的大铁门一关上,她和她那可怕的姐姐永远不会再到我们这小天地里来了。
①这几个都是当时有名气的歌唱家和舞蹈家。
我们以后还有好些机会和爱米丽亚见面,所以应该先介绍一下,让大家知道她是个招人疼的小女孩儿。我们能够老是跟这么天真和气的人做伴,真是好运气,因为不管在现实生活里面还是在小说里面——尤其在小说里面——可恶的坏蛋实在太多。她反正不是主角,所以我不必多形容她的外貌。不瞒你说,我觉得她的鼻子不够长,脸蛋儿太红太圆,不大配做女主角。她脸色红润,显得很健康,嘴角卷着甜迷迷的笑容,明亮的眼睛里闪闪发光,流露出最真诚的快活,可惜她的眼睛里也常常装满了眼泪。因为她最爱哭。金丝雀死了,老鼠给猫逮住了,或是小说里最无聊的结局,都能叫这小傻瓜伤心。假如有硬心肠的人责骂了她,那就活该他们倒楣。连女神一般严厉的平克顿小姐,骂过她一回之后,也没再骂第二回。在她看来,这种容易受感触的性子,正和代数一样难捉摸,不过她居然叮嘱所有的教师,叫他们对赛特笠小姐特别温和,因为粗暴的手段对她只有害处。
赛特笠小姐既爱哭又爱笑,所以到了动身的一天不知怎么才好。她喜欢回家,又舍不得离校。没爹娘的罗拉·马丁连着三天像小狗似的跟在她后面。她至少收了十四份礼物,当然也得照样回十四份,还得郑重其事的答应十四个朋友每星期写信给她们。赛尔泰小姐(顺便告诉你一声,她穿得很寒酸)说道:“你写给我的信,叫我祖父台克斯脱勋爵转给我得了。”施瓦滋小姐说:“别计较邮费,天天写信给我吧,宝贝儿。”这位头发活像羊毛的小姐感情容易冲动,可是器量大,待人也亲热。小孤儿罗拉·马丁(她刚会写圆滚滚的大字)拉着朋友的手,呆柯柯的瞧着她说:“爱米丽亚,我写信给你的时候,就叫你妈妈。”琼斯①在他的俱乐部里看这本书看到这些细节,一定会骂它们琐碎、无聊,全是废话,而且异乎寻常的肉麻。我想像得出琼斯的样子,他刚吃过羊肉,喝了半品脱的酒,脸上红喷喷的,拿起笔来在“无聊废话”等字样底下画了道儿,另外加上几句,说他的批评“很准确”。他本来是个高人一等的天才,不论在小说里在生活中,只赏识大刀阔斧、英雄好汉的事迹,所以我这里先警告他,请他走开。
①琼斯是个普通的名字,这里代表随便什么张三李四。
好了,言归正传。三菩把赛特笠小姐的花儿、礼物、箱子和帽盒子安放在车子上。行李里面还有一只饱经风霜、又旧又小的牛皮箱,上面整整齐齐的钉着夏泼小姐的名片,三菩嘻皮扯脸的把箱子递给车夫,车夫也嗤笑着把它装在车子上。这样,分手的时候便到了。平克顿小姐对她学生扬扬洒洒的训了一篇话,就此减轻了爱米丽亚的离愁。倒并不是平克顿小姐的临别赠言使她想得通丢得开,因此心平气和,镇静下来,却是因为她说的全是一派门面话,又长又闷,听得人难受。而且赛特笠小姐很怕校长,不敢在她面前为着个人的烦恼流眼泪。那天像家长来校的时候一般隆重,特地在客厅里摆了一个香草子蛋糕和一瓶酒。大家吃过点心,赛特笠小姐便准备动身。
那时一个没人理会的姑娘从楼上下来,自己提着纸盒子。吉米玛小姐对她说道:“蓓基,你该到里边去跟平克顿小姐告辞一声。”
“我想这是免不了的,”夏泼小姐说话的时候不动声色,吉米玛小姐瞧着直觉得诧异。吉米玛敲敲门,平克顿小姐说了声请进,夏泼小姐便满不在乎走到屋里,用完美的法文说道:“小姐,我来跟您告别。”
平克顿小姐是不懂法文的,她只会指挥懂法文的人。当下她咬着嘴唇忍下这口气,高高的扬着脸——她的鼻子是罗马式的,头上还包着一大块缠头布,看上去着实令人敬畏——她扬着脸说道:“夏泼小姐,早上好!”海默斯密士区里的赛米拉米斯一面说话,一面把手一挥,一则表示和夏泼小姐告别,二则特地伸出一个手指头,好给夏泼小姐一个机会和她握手。
夏泼小姐交叉着手,冷冷的笑着鞠了一个躬,表示不希罕校长赏给她的面子。赛米拉米斯大怒,把个脸高高扬起。在这一刹那间,这一老一少已经交过锋,而吃亏的竟是那老的。她搂着爱米丽亚说:“求老天保佑你,孩子,”一面说,一面从爱米丽亚肩头上对夏泼小姐恶狠狠的瞪眼。吉米玛小姐心里害怕,赶快拉着夏泼小姐出来,口里说:“来吧,蓓基。”在我们的故事里,这客厅的门从此关上,再也不开了。
接着是楼下告别时的忙乱,当时的情形真是难以言语形容。过道里挤满了人,所有的佣人,所有的好朋友,所有的同学,还有刚刚到达的跳舞先生,大家扭在一起,拥抱着,亲吻着,啼哭着。寄宿在校长家里的施瓦滋小姐在房间里发歇斯底里病,一声声的叫唤。这种种,实在没人能够描写,软心肠的人也不忍多看的。拥抱完毕之后,大家便分手了——我该说,赛特笠小姐和她的朋友们便分手了。夏泼小姐在几分钟之前已经静静的坐进了马车,没有人因为舍不得她而流过一滴眼泪。
弯腿的三菩啪的一声替他哭哭啼啼的小姐关好了车门,自己一纵身跳在马车后面站好,这当儿吉米玛小姐拿着一个小包冲到门口叫道:“等一等!”她对爱米丽亚说:“亲爱的,这儿有几块夹心面包,回头你们肚子饿了好吃。蓓基,蓓基·夏泼,这本书给你,我姐姐把这给——我的意思是我把这——约翰逊的字典——你不能不拿字典就走。再见了!车夫,赶车吧!求天保佑你们!”
这忠厚的人儿情不自禁,转身回到花园里面。哪知道马车刚动身,夏泼小姐的苍白脸儿便从窗口伸出来。她竟然老实不客气的把字典扔在花园里面。
吉米玛吓得差点儿晕过去,说道:“嗳哟,我从来没有——好大的胆子——”她的感情起伏得太利害,因此两句话都没有说完。马车走了,大铁门关上了;里面打起铃子准备上跳舞课。两个女孩子从此开始做人。再见吧,契息克林荫道!


蓓基·夏泼
利蓓加·夏泼即蓓基·夏泼,她是罗登的太太。她父亲是一个潦倒的图画教师、母亲则是歌舞剧的伴舞者、哥哥乔斯(乔瑟夫)。
蓓基·夏泼是一个狡猾奸诈、邪恶自私、虚伪放荡的女人,她道德败坏、诡计多端,堪称是当时英国社会势利小人的典型代表。她聪明机智、美丽大方,她不顾一切地利用自身这两项优势以谋得上流社会的稳定地位。蓓基·夏泼是酒鬼图画教师和穷女舞蹈演员的女儿,她的目标是获得财富和高贵的社会地位。
蓓基·夏泼从青年时代起,就深信在她所处的社会中,社会生活规律就是在下者对上者的馅媚和奉承。她的梦想就是变成这样一个人:既巴结别人,也使别人巴结自己。为了这一点,蓓基·夏泼准备做一切事情——欺骗、背叛以及糟蹋别人的生活。她什么人也不爱,甚至包括同她自己命运相联系的男人。每个人都是为她而设的阶梯,沿着这种阶梯她可以步步高升,既有钱,又有势。一旦她不再需要这个人了,她会毫不顾虑地将他一脚踢开。虽然蓓基·夏泼是一个意志坚强、精力充沛的女人,但她永远不可能实现她的目标与梦想。
战争爆发以后,随丈夫开赴前线,她如鱼得水、周旋于各种交际场合。滑铁卢战役结束后,罗登荣升上校,夫妻二人在巴黎过起了逍遥的生活,并利用姑妈的影响混进巴黎上流社会的交际圈招摇撞骗。回到英国后她与罗登的兄嫂交好、又攀上斯丹恩勋爵,周旋于上层社会,在嫂子的引见下觐见了国王,从此成为一位风光无限的交际明星。而她与斯丹恩勋爵不光彩的关系终于被丈夫发现,利蓓加被迫开始了在欧洲各国的流浪生涯。尽管仍旧可以用各种聪明的伎俩过活,并且让乔斯钻入了她的陷阱,但是不光彩的过去、故态复萌的轻薄、冷暖无常的世态人情使利蓓加的命运急转直下、越来越被孤立。
爱米丽亚·赛特笠
爱米丽亚美丽乖巧,生活富足,安于天命,渴望爱情。纨绔子弟乔治·奥斯本是她的感情寄托,“他是她的欧洲,她的皇帝,抵得过联军里所有的君主和本国权势赫赫的摄政王。乔治是她的太阳,她的月亮。乔治一到勒塞尔广场,她就仿佛照着了阳光,脸上顿时发亮。她翩然飞来,伏在乔治·奥斯本中尉的胸口上,仿佛此地才是她的家。”她苦恋着的情人在外面打弹子、赌博、嬉戏取乐,她却以为乔治还在骑兵营忙碌着。乔治的姐妹们对她百般挑剔,父亲破产以后,乔治的父亲更是立即与破落的昔日恩人翻脸并撕毁婚约,但是爱米丽亚仍然痴情不改。在忠厚的都宾的斡旋之下,爱米丽亚和乔治秘密结婚。然而她深爱着的乔治得知父亲因此与他断绝关系、断绝他的经济来源以后,充满悔恨地抱怨他的朋友都宾让他成了一个叫花子。结婚不到一个星期,乔治就感到腻味,又开始寻欢作乐。爱米丽亚虽然备受冷落,却依旧一往情深。乔治战死后,她不仅将丈夫看成神灵一样供奉,而且将儿子作为她新的生活希望和全部的生活重心,她不放心家里任何人看护她的儿子。儿子被送到祖父那儿以后,她常常走很远的路,只为看一看儿子窗口透出的灯光。爱米丽亚坚持对乔治的专一,认为“一个女人已经嫁过天使一般的好丈夫,决不愿意再嫁第二回。”她的愚忠和自私令深爱着她的都宾备受折磨,直到利蓓加告诉她乔治的不忠,爱米丽亚才决定与都宾结合,从此过上安逸的生活。
都宾
都宾有正义感,富有同情心,有真挚而深厚的感情。他将爱米丽亚看成完美的天使,误以为爱米丽亚和乔治结婚可以使她得到幸福,于是施压于乔治并进行多方周旋,使他们避开老奥斯本在教堂草草举行了婚礼,尽管都宾自己一直默默地深爱着爱米丽亚。都宾天真地以为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都会为有爱米丽亚这样的妻子而感到高兴和自豪,并能从这样的婚姻中得到幸福。
即使他知道乔治·奥斯本曾经想同利蓓加私奔,抛弃爱米丽亚,他也没有将秘密告诉爱米丽亚,甚至在他同爱米丽亚因为利蓓加而发生冲突的时候也没有说出。在乔治·奥斯本死后,都宾更是无私地保护和照顾着爱米丽亚母子。
都宾盲目地听从爱米丽亚的指令,心甘情愿地当她的保护神、当她的奴隶。然而,多年过去后,都宾终于认清了这个让他一往情深的女子,也厌倦了他所扮演的角色。都宾发现了他的错误,并对那个自私愚笨、装作不明白他心思的爱米丽亚感到十分气愤,终于说出了他对于爱米丽亚和对自己的看法:“我知道你的感情有多深多浅。你能够忠忠心心地抱着回忆不放,把幻想当无价之宝,可是对于我的深情却无动于衷,不能拿相称的感情来报答我。如果换了一个慷慨大量的女人,我一定已经赢得了她的心了。你配不上我贡献给你的爱情。我一向也知道我一辈子费尽心力要想得到的宝贝物儿不值什么。我知道我是个傻瓜,也是一脑袋痴心妄想,为了你的浅薄、残缺不全的爱情,甘心把我的热诚、我的忠心,全部献出来。现在我不跟你再讲价钱,我自愿放弃了。我并不怪你,你心地不坏,并且已经尽了你的力。可是你够不上——你够不上我给你的爱情。”尽管最后爱米丽亚放弃了对乔治的愚忠,嫁给了忠厚、正直的都宾,但是似乎为时已晚,此时的都宾已经尝够了生活的一切苦味,难以从藏在心头的愿望获得真正的快乐了,他一直执著的爱情已经褪色了。
在乔治的映衬下,都宾显得更加的品行高尚、忠诚无私。然而即使是这样一个名利场上的“异类”,生活也并没有好好地回报他,他也为他的痴爱和愚忠付出了代价。
他的结局表面上看是美梦成真、实际上已经变得黯淡无光,他终究也成不了一个“英雄”。
乔治 ·奥斯本
乔治·奥斯本是一个英俊的小伙子,但他的行为与外表极为不符。他的思想腐化,头脑中充满资产阶级享乐主义的念头。乔治用尽一切办法从他父亲那里骗取钱财,他表面上尊重他的父亲,因为老奥斯本掌握他的经济命脉并有权决定他的继承权。
爱米丽亚的父亲赛特笠先生对他可谓情深义重,但是当老赛特笠破产的时候,乔治并不在意。只是当他想到这一家的零落,出于对往日快乐时光的怀念,出于廉价的同情,他稍稍显得有些愁闷。他与爱米丽亚结婚也是一样,一方面出于屈尊俯就的怜悯和施舍,另一方面则因为他的好友都宾的催促。
作为丈夫,乔治是一个骗子,他并不爱他的妻子爱米丽亚。乔治之所以同爱米丽亚结婚,一 方面出于对爱米丽亚忠实的感动,觉得自己有必要施舍、怜悯这个可怜无知的女孩;另一方面,他的好朋友都宾强迫他娶爱米丽亚为妻。乔治是一个不忠的丈夫,他行为放荡并打算和蓓基·夏泼私奔。作为一个未出世的孩子的父亲,他从没觉得自己担负着什么责任,他像往常一样浪费钱财,从不考虑孩子的将来。
作为一名军官,乔治·奥斯本热衷于战争,可并不是因为保卫国家不被外敌侵略,而是想通过战争来得到更高的军衔和更丰厚的收入。有时他像孩子一样,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他做事随心所欲,从不考虑事情的后果和给别人带来的伤害。乔治十分擅长说谎,他的谎话没有半点瑕疵。他欺骗任何人,甚至包括他自己,因为他一直认为蓓基·夏泼喜欢他。尽管他并非出身贵族,但他还是瞧不起都宾,只因为都宾的父亲是个零售商。他嗜好赌博,输掉了父亲给他的钱。最糟糕的是他把这一切都当作是理所当然的事。像乔治·奥斯本这样浪费、奢侈、放荡、不忠的男人一文不值,他在战争中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