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落地，脏了。

我沉默捡起地上沾染了灰尘的桂花糕，哑声：

“云娘，你以前最爱吃我做的...”

云娘一怔，而后重重冷哼，收起鞭子。

“别跟本宫提以前，秦声，人都是会变的。”

“若是以前本宫知道你如今只是一个瞎眼的废物，你以为本宫还会自甘轻贱去嫁你？”

“秦声，你就是个不能人道的瞎眼废物！”

云娘一生气，眼眶就会红，红得艳色缱绻。

每每此时，我的心总会软得一塌糊涂。

此刻亦然。

下意识爱她的本能让我抬手想抹去她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恍惚意识到后，不禁自嘲一笑。

这不是曾经爱跟我撒娇的云娘了。

她是李落云，是大晟位高权重的长公主。

她眼眶的红，是气愤厌恶的红。

“秦将军！”

门口传来阿瑶的声音。

阿瑶是我从战场捡来的孤女。

我见她可怜，又见她会武功，便将她留在小安身边保护小安。

我微微撇头，掩去自己眼底的落寞去开门。

“将军，不好了！小安死了！”

我讶异惊呼，“我走时小安不是好好的吗？”

阿瑶的眼神不着痕迹地落在云娘身上，而后沉下头悲痛道：

“我赶到的时候，小安已经四肢尽断，就连舌头都被拔了......”

小安，是我的侄子！

十五年前，是我和系统约定的最后期限。

当我终于可以回家时，却没有想象中的欣喜雀跃。

那时的我心底已经有了云娘。

况且正逢前朝内乱，藩王李越举兵谋反，眼看着就要颠覆当今皇权。

李落云只是一介弱女子，面对如此内乱慌了神，且当今陛下正是她的亲弟弟，李越若是当上皇帝，必会杀了她。

她双眼哭到红肿，整个人如瑟瑟落叶般柔弱无依，苦苦哀求我：

“秦声哥哥，救救我，我不想死，救救我们姐弟，可好？”

李落云大胆在我脸侧落下一吻，桂花飘落在她的肩上，我替她轻轻拂落，怜惜回道：

“好。”

我拒绝系统，选择留在这个世界，并请它帮忙扭转如今劣势局面。

它答应了我，但代价是我需折寿十年，容貌也会越变越丑，甚至身体会变得越来越虚弱。

系统说，这都是因为我舍弃我的气运，所以它也不会再庇护我。

而我瞎掉的那只眼睛，是当年李越将李落云绑架出城做人质，我救她时被李越的箭射瞎的。

当时的李落云被我眼睛流下来的鲜血吓得六神无主，躲在我的怀里无助地哭。

“秦声哥哥，对不起，对不起......”

呜咽呜咽的哭声紧紧揪住我的心弦。

那冰凉的眼泪落在我的手背，我心底全然没有眼睛瞎掉的痛楚，而是深深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我救下了云娘。

也是那一战，我的兄长战死，只留下嗷嗷待哺的小安。




我心底的愧疚与自责几乎淹没了我。

是我无能，没有保护好小安。

等我和阿瑶赶到巷子里时，看见一地血腥。

小安毫无声息地躺在草席之上，四肢尽被砍断，甚至还未砍断。

那狰狞可怖的断肢挂在小安躯体上摇摇欲坠，每一寸都是小安求死未死的惊嚎。

我脚下生铅，嗓子像被火烧一般艰难问出：

“是谁？”

阿瑶张了张嘴，又咽了回去。

“到底是谁！是谁这么残忍！”

我只觉身体被凌迟一样，小安死状如此惨烈，叫我如何去地府见我兄长！

阿瑶仍是顾左右而无言。

突然，巷口传来李落云气喘吁吁的声音。

“是本宫，你道如何？”

我僵硬转头，愣在原地静静看着云娘。

她身上披着不知哪里来的狐皮大氅，发丝凌乱，脸颊微红。

她这番模样，显然是急匆匆过来的。

我敛下眼眉，靠在墙根有气无力扯着嘴角。

“云娘，你是在说笑吗？”

李落云手指微颤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衫，斩钉截铁道：

“本宫没有说笑，这孩子得罪了本宫，本宫才命人将他杀了。”

“你若寻仇，就来找本宫。”

我双眼猩红，快步过去捏住李落云的手腕，将她大力扯到身前。

“李落云，我不是傻子！”

李落云眼底带着浓重不悦，一掌拍开我。

“秦声，放手！”

“殿下。”

话音刚落，一位容颜清俊的白衣青年出现在我的眼前。

那样貌仔细瞧起来，竟与我年轻时有七分相似。

“好久不见啊将军。”

好久不见？




未待我琢磨透他此话何意，陆玉挑衅瞥了我一眼，再次开口道：

“驸马，那可是逆贼，你身为朝廷命官，确定要包庇逆贼吗？”

我咬紧牙关，额上青筋暴起，拿出长剑攻击陆玉。

“小安何时成了逆贼！”

陆玉勾起唇角神秘莫测一笑。

“当然是现在。”

我的长剑被李落云的鞭子打落，她面色惊变将陆玉拉到一旁上下打量。

“阿玉你没事吧？”

言罢，恨恨踹我一脚。

“秦声，你放肆！”

“来人，将逆贼小安扔到乱葬岗。”

我奋力挣扎扑过去拼了命护住小安，崩溃不已地护着。

“滚！你们都滚！”

没有一人听我的。

我这个将军的名号，与长公主李落云相比，不值一提。

甚至阿瑶也在用刀架着我。

无论我再怎么人高马大，也抵不住一群人的压制。

“李落云！小安他还只是个孩子，你明明知道他是我兄长唯一的子嗣......”

我悲恸质问无动于衷的李落云。

而李落云双手端于腹前，闭眼冷漠道：

“他惹了阿玉不开心，是他活该。”

“李落云！你简直无耻！”

“秦声！”

李落云的鞭子再次甩向我，这一次，重重抽在了我的肩背上。

她高高在上睥睨着我。

“秦声，你如今拥有的一切都是本宫给的。”

“区区一条人命，阿玉弄死了就弄死了。”

“你恨也好，怨也罢，都得给本宫忍着。”

“不然，你余下的秦家族人，本宫也杀得。”

言罢，李落云挽起陆玉露出娇美笑容，窈窕而去。

阿瑶找到我时，我正在给小安刻墓碑。

他们将小安潦草扔在乱葬岗，我是在深夜偷偷将小安背出来。

背到种满桃树的山上，将他安葬。

“滚！”

阿瑶沉沉叹气，将一壶酒放在小安墓碑前。

她跪在我面前沉痛道：

“将军，您回去跟殿下服个软，不值得。”

听到这话，我几乎疯狂大笑。

“不值得？”

我将阿瑶拽了起来，幽暗的眼睛紧紧锁住她。

“小安为何会招惹上陆玉？”

阿瑶垂下头，嗫嚅道：

“他是看见了陆玉和长公主一起，冲动之下就去找了陆玉......”

我一怔，耳朵发着嗡嗡声。

烈酒入喉如刀割一般。

原来，小安是因我而死......




“回来了。”

云娘回来时已是深夜。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放下兵书，上前接过她的披风温声道：

“桌上放了我亲手给你做的桂花糕，你快尝尝。”

从前我与云娘闹别扭，只要我主动给她做桂花糕，她便会露出笑靥。

谁料云娘拧了拧眉，将我的兵书从榻上扫下，格外烦躁不已。

“秦声，放眼京都，哪有一个大男人洗手作羹汤的。”

“这些事情有奴才便够了，你如此做，简直是丢本宫的脸！”

云娘的鞭子朝着我的方向狠狠一甩。

猝不及防间，我的鼻梁骨正中一鞭。

云娘向来下手狠辣，那一鞭子令我满脸都是鲜血，露出的伤口阴森可怖。

那血滴落在我的素色衣袍，鲜艳刺目至极。

我的心越来越寒，努力将颤抖的双手藏在宽大的袖子里。

明明她曾经最喜欢缠着我做桂花糕啊。

如同十五年前，她还是个娇小天真的二八少女时，会提着满满的食盒从墙上翻入我的院子，冲我甜甜地笑。

“秦声哥哥，云儿来了！”

“秦老将军也是的，他再怎么罚你也要让你吃饭啊，要是饿坏了我的秦声哥哥，我定要找他讨要！”

那年我虽二十有六，却鲜少和女子接触。

云娘就这么站在桂花树下羞怯又仰慕地拽了拽我的衣角，让我的心泛起阵阵涟漪，脸就像火烧一般。

“哥哥，我于你有一饭之恩，你给我做我最喜爱吃的桂花糕好不好？”

我犯了难，撇过头支支吾吾道：

“可我从未下过厨......”

“我不管我不管，就要哥哥给我做桂花糕，不然我要去父皇面前告你状，说你欺负我！”

我听到云娘此言，一时慌了神，下意识捂住云娘的嘴。

两相对视，脉脉含情。

云娘一把拽住我的衣襟迫使我低头。

她微微张唇，眉眼间露出女子娇媚的情态。

“哥哥，就这么说定了哦。”




成亲十五年后，夫人爱上了他人。

她当着我的面和奸夫逍遥，打断我的鼻梁骨，破口大骂我就是个不能人道的瞎眼废物。

可她不知道的是，这都是我拒绝系统留在这个世界陪她白首的代价。

夫人爱怜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趾高气扬告诉我：

“我怀孕了，孩子不是你的。”

“驸马之位也不是你的了。”

她要同我和离。

不，是休夫。

......

我一路快马加鞭回到京都，心底想要见云娘的心越来越迫切。

出征两月有余，云娘定是担忧极了。

等我到了公主府，却不见云娘。

我焦急抓住路过的侍女，喜悦道：“公主可在府？”

侍女凉凉瞥了我一眼，敷衍道：

“殿下在金玉楼，驸马还是勿要去扫殿下兴致为好。”

言罢，侍女头也不抬地走了。

公主府的人向来看不起我。

纵使我军功卓越，可在他们眼里，一个瞎眼的糙汉，是配不上金尊玉贵的公主的。

我也懒得同她计较，快步上马赶往金玉楼。

正当我找到云娘惯常待的厢房时，竟听到里面传来申吟声，一声比一声高亢。

霎时，我面色苍白，死死攥住腰间佩剑。

不会的，一定不是云娘。

云娘爱惨了我，当年为嫁我，生生追在我身后三年。

不顾女子名节，扬言非我不嫁。

甚至我沦为罪臣之子，她仍旧顶着流言蜚语护在我身前。

她爱我，她不会背叛我。

下一瞬，厢房传来旁的女子的哄笑声。

我悬着的心放下，嘴角弯起弧度。

还好，还好不是云娘。

于是我转身就要走，然那女子的话硬生生拦住我的脚步。

“殿下，我给你找的男人，滋味如何？”

“尤其那身段，啧啧，比你家那个一身腱子肉的粗鲁大汉强多了。”

“行了。”

李落云打断贵女子的话，下一句似是回味的话轻吐出口：“不过确实有力得很。”

很快，属于男子的闷哼声传到我的耳畔。

我脸色惨白，死死攥住手，压抑着愤怒。

“您家驸马就是个没用的废物，瞧着人高马大的，结果这么多年愣是没让您有身孕，否则您也不会出来。”

“诶，秦声哪能跟咱们这位小郎君比。”

“他啊，老了。”

“说起来，他年轻时也算是京都有名的俊美郎君，哪曾想近些年越长越难以入目。”

“瞧着还不如城郊的乞丐，至少乞丐还是个完整的人。”

“而他，瞎了眼的废物罢了。”

“若不是殿下您看得起他，当年秦家谋逆，他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话音一落，厢房再次传出如潮的讥笑声。